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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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從何時起,這裏就生長著一群刺猬了。
刺猬們群居在一起,過著恬淡、平常的生活。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最近的日子似乎不那麽太平——鎮上出現了大量“保持距離”式樣的標誌。是誰貼的呢?
其一
他很特殊。他是一只相對周圍刺猬而言,刺長得格外長、格外鋒利的家夥。所幸還好,他的品性和脾氣都挺不錯的。他尤其禮貌和善良,因此與鄰居、友人們相處得融洽。
這天工作結束,他打算乘坐公交車回家。盛夏的黃昏,公路旁榕樹上的知了的叫聲一陣接著一陣,聒噪非凡。斜陽仍不肯罷休地焦烤著柏油公路,把灑水車駛過後留下的清涼蒸煮成渾濁而凝重的氤氳。車來了,晚高峰的人流推搡著他上車。汗流浹背。他被湧入車廂的刺猬們擠到了車廂的一角,像一只離潮時斷了捆繩的小船。至於位置,別多想了,有個落腳的地就已經不錯了。
腳是有著落了,可上半身卻出了問題——由於空間不足,他的上身甚至不能保持直立,只能斜著腰撐在扶桿邊,盡力地保持相對舒適的姿勢。他的身體隨著周圍的刺猬搖晃,周圍刺猬們的身體隨著車廂搖晃,而車廂由於晚高峰時期的擁堵路況而搖晃。外頭的車輛走走停停,公交在前後左右車輛的夾縫中艱難地穿行,而他在前後左右刺猬的夾縫中,同樣艱難地保持平衡。
這一段路設置的紅燈太多,等待時間太長,在與周圍車輛周旋的過程中,司機的耐心正在被一點一點地消磨。逐漸的,司機有些煩躁了,旋轉方向盤、踩下剎車和油門的動作變得愈發短促和粗暴。
氣氛是會傳染的。
整車刺猬的耐心也在接受著折磨,不斷地跟隨車廂搖晃,不斷地擺動上身、跺腳、轉換姿勢。刺猬們的動作顯示出難耐的煎熬,無名的暗火燒灼著他們的心和肺,他們的呼吸愈發急促,臉上顯出缺氧的紅暈。車廂裏的氧氣被大量消耗著,逐漸變得渾濁而腥臭,而這樣的消耗所造成的氧氣不足,又使得他們身體中索取氧分的欲望越來越強烈。窒息感越來越明顯,焦躁的氣氛令車廂內蒙上了一層褪不去、抹不掉的灰暗色彩。
急剎車!不論是位置上的、扯著吊環的、撐在扶桿旁的,還是地上的、懷抱中的、握著手的,一齊向前湧,將車廂的前半部分死死地塞滿。也就在失去平衡的那一瞬間,危機感觸電般從他的心臟傳到了他的皮肉。他最先把刺展開了。
尖叫聲在車廂內炸響。混亂過後,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刺猬們嘰嘰喳喳的叫著,似乎在表達著驚慌和痛苦。有幾只刺猬受了點皮外傷,應該是周圍刺猬的刺造成的,無妨。可還有幾只可憐的家夥,拜他所賜,傷口處醒目地流出了鮮紅的血液,紮疼了他的眼睛,也紮疼了他的心。
他支付了那幾位刺猬的醫療費,臨走前朝著他們鞠了個躬,叫了兩聲——
“不好意思!對不起!”“不好意思!對不起!”
不過那幾位大概沒聽懂。刺猬怎麽可能會說話呢。
他出了醫院的門,緊縮著身子消失在了人群中。
其二
某日,他受邀參加一個朋友的舞會,地點確定在朋友的家中。會場布置得很漂亮,用於點綴的紙花都是清晨現折的,仔細看上面還畫有晶瑩的露珠。舞會開始前他便早早地到了,卻在舞會快要開始的時候才匆忙趕到現場——為了讓來客們感受到一些別致的情調,主人家居然在內室與外界的連接處建了一座小型的迷宮花園,而他整整花了十幾分鐘才穿過這片花園,來到內室。
“奇怪,他們怎麽這麽快就到了?”
他大口喘著氣,終於找到一處位置坐下。可還沒來得及喝上一口水,他就傻眼了——所有人居然都帶著假面!
“邀請函上沒寫要戴假面呀!難道是我弄錯了?”
也許是大部分成員都戴了假面,因此所有人都不得不戴上。
照明燈一暗,舞會在主人家的宣告下開始了。各形各色的面具隨著舒緩的爵士樂輕輕擺動,五彩斑斕的燈光掃過實木做的桌椅,掃過角落裏用於裝飾的紙花,停滯在那些假面上。
幽暗封閉的舞會,假面上虛假的微笑。一股鬼魅的氛圍彌漫開來。
這時的他,尷尬地走動著,急出滿頭的大汗。只有他一人在這些遊蕩的刺猬中露出真容,顯得那麽格格不入。他想要離開。
窘迫的他艱難地穿梭在人群當中,並刻意地與周圍保持著距離。出口處被一群頑皮的小刺猬堵住了,他不好意思通過,也暫時不敢通過。他有他的顧慮。於是他打算先進洗手間避一避。
不知什麽時候,會場的背景音樂已經變成震耳欲聾的電子音樂。
刺猬們的身子劇烈擺動起來,手腳似乎已經不聽使喚,頭部晃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姿勢已顧不上體面,更確切地說,是由於戴著假面,無需顧慮。他們毫無規則地自我放縱,任由自己在會場的各個角落旋轉。富有強烈震動感的音樂一陣一陣刺激著他們的精神,滾燙的血液在他們鼓起的血管中肆意流淌,最後全部向上奔湧,漲紅了他們的大腦。
節奏變了,氣氛也變了。
躲在洗手間裏的他不能理解。為什麽本應是斯文的舞會,卻變成了一群瘋子的狂歡?
突然,警報聲響起了。狂歡中的刺猬們一下楞住了。求生的欲望和危機感瞬間從他們的大腦傳到了腳尖。“火!跑!”意識到問題的刺猬們一齊向內室的出口湧去。他雖慢了一步,卻也跟著烏壓壓的刺猬們奔向出口。
可那原本用於欣賞的迷宮花園,這時候卻困住了刺猬們逃生的腳步。哪裏管的上那麽多,活命要緊。刺猬們將自己的身子塞進人群的縫隙中,不顧一切地想要沖出內室,沖進花園。
而另一種危機卻出現了。
身體因擠壓而帶來的痛楚,使刺猬們嘰嘰喳喳地叫了起來——“別擠!疼啊!”“離我遠點!”
可慘劇還是發生了。有刺猬展開了刺。受到刺激後,齊刷刷地,刺猬們都展開了刺,用痛楚,用攻擊性,向周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同類予以威脅。
但他沒有。他知道,自己這麽做的後果會是什麽。於是他強忍著痛楚,用無助的尖叫告知著周圍的刺猬,希求著在這混亂的局面下能夠喚醒他們的理性。
可刺猬又怎麽會說話呢。他無能為力。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漸漸地,鮮紅的血液從傷口處止不住地流出。強烈的痛楚令他最後的理智喪失了。他只想逃離這裏。再不逃,只有死。
當他想張開自己的刺時,已經不可能了。虛弱的他憑著最後一股勁,終於逃出了猩紅的內室,進入了花園。
他回望樓房,不可置信的是,沒有火。根本就沒有!
顧不上那麽多了。憑著記憶,他一挪一挪地向花園外走去。可那些進入了迷宮的刺猬卻瘋了魔,著急得找不到出口,到處亂竄。
“明明沒有火,他們在怕什麽?等等!該死的假面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就要到達最後的出口時,一個猛烈的撞擊。
他倒在了血泊中。
其三
看到電視裏的報道的時候,我正在家中,為自己的傷口敷藥。我認得他。那天在公交車上,我是被他刺傷的刺猬之一。
不管怎樣,我感到十分惋惜。報道稱,那天並沒有著火,是頑皮的小刺猬按到了警報器,才釀成了這個慘劇。傷員有很多。
但只有他死了。死因並不是流血過多,而是刺破心臟。
多麽荒謬啊!
這件事之後,街上多了很多“保持距離”的標誌。
我憂郁地關掉了電視。想下樓散散心。
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心情郁結。
無理由的,無預料的,一個毫無過錯的家夥就這麽死去了。
這種死去的方式令我難過,可我卻不知如何用言語表達。
腦海中回想著他的死——那一地的血,紮疼了我的眼,也紮疼了我的心。
我垂著頭,逐漸迷失了方向感。我並沒有意識到問題。在街頭的轉角處,徑直地走了出去。
當睜開眼的時候,我已經倒在地上了。傷口處突然有些疼。
撞倒我的刺猬叫了一聲,“不好意思!對不起!”
我也應了一聲,不過我沒聽懂他在說什麽。好像他也沒聽懂。
他盯著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兩下,迅速地逃開了。
這時候傷口開始像針紮一般疼。我低頭看了一眼——鮮紅的血液又一次從我的傷口中流出來了。腦海裏剛才那個刺猬的動作清晰了許多——他在收起自己的刺。
我捂著傷口向就近的醫院走去,因為虛弱,我走得很慢。視線逐漸迷離,手腳也逐漸無力。我又一次倒下了。地上有很多血。
而當我想要盡力叫喊,盡力睜大眼睛的時候,我瞥見了旁邊墻上貼著的標誌。剎那間,大腦震顫了——
“保持距離。”
我猛地驚醒了。手裏握著鼠標,電腦頁面仍停留在評論區。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會被那些不知始終的,有意或無意的惡意殺死。”
“也許不會,也許不久。”
話說這些刺究竟是什麽時候長出來的?
    本文主題是影射網絡生活,但本人覺得還可以延伸至社會中的偏見與歧視。
    標題“刺猬”和文中的“刺”的靈感來源於一句話:“說話帶刺。”
    顯而易見,刺猬就是人。
    刺是網絡生活中人們惡意的外化。因此代入這個設定,再去看文中的角色,想法會大有不同。文中的“他”雖說善良,但他的“刺”格外長和鋒利。這就像是生活裏,一個在網絡上與現實中截然不同的人。或者是平時正常,但心情不好的時候到網上發泄的人。我認為,人是很難用絕對的善和惡去界定的,人是局限的。
    第一片段的公交車情節靈感來源於高中時期周五下午放學的親身經歷。突出寫的“熱”和“躁”則是影射網絡熱度、網絡熱環境。“氣氛會傳染”則是影射流量浪潮。而那個司機就是一個很明顯的氣氛煽動者。在這種熱環境裏的乘客,也就是網民,被熱度帶著熱了頭腦,當出現別人的一些言論戳中了自己的反感的神經的時候,就會像文中那樣,張開刺。而“他”是最先的,也是傷害別人最重的。
     反復出現的“不好意思!對不起!”
    是影射傷害過後補救的無力。
    刺猬不能說話,是影射網絡中的人們往往無法心平氣和地交談。
    “迷宮花園”是影射網絡中的一些復雜的套路和潛規則。
    “假面”既影射了網絡世界的虛擬性,人們的現實身份暫時還很隱蔽,又想表達的是人們被一些東西蒙蔽了雙眼,失去了理性。文中戴著假面的刺猬看不到真實的情況,腦中只有一個“火”。
    “也許是大部分成員都戴了假面,因此所有人都不得不戴上。“很好理解,從眾和被迫。
    只有“他”一人沒戴面具,就是說他被人肉,被曝光。
    舞會畫風突變也很好理解,跟公交車情節想表達的是一樣的。
    “斯文的舞會”變成“狂歡”很好理解。
    “奇怪,他們怎麽這麽快就到了?”這裏思考的是為什麽戴著面具的刺猬進入花園這麽快,是因為他們有的人鬼迷心竅,因此懂得潛規則很簡單。而“他”卻不懂。而下文那些戴面具的刺猬出來難,是因為要擺脫很困難,而“他”卻能走到出口。
    “火”影射的是謠言。
    頑皮的小刺猬也是一個帶節奏的。
    “他”被刺破心臟而死影射的是網絡暴力造成的心理傷害,而這種傷害往往很致命。
    “我”可以是社會上的所有個體。撞倒“我”的那個刺猬影射的是肇事逃跑的家夥。他在轉角處撞我之前先張開了刺。
    文中出現的三個“保持距離”,第一個和第二個是一樣的,而第三個是在我倒下後出現的,表達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疏離。
    惡意為什麽會無意,是因為當事情發生後,被傷害的人往往會自我封閉,結果不論是什麽都有可能被自己認為是別人對自己的傷害,因此無意的惡意是因為自我產生的。
    這些刺究竟是什麽時候長出來的?是在思考人的這種攻擊性和近些年來網絡世界的動蕩。
    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
                                                                    ——《生死疲勞》莫言

其實某種層面上說,網絡世界就像一場夢,很多人今天說的話,明天就忘了。
有的人沈沈睡著醒不來。
有的人沈沈睡著,卻不願醒。
還有的人明明醒了,卻仍在裝睡。
我只希望更多的人能醒過來。
僅此一文,希望能給看過的人帶來一些想法。



《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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