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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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畢業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我,在二十一世紀初一個巴黎的冬天。我們局促地同擠在一柄黑傘下,這傘並不大,我們中又橫亙了多年形成的距離,難免使肩膀向兩側伸展出去,染深了西服顏色。我沒有伸手去撣身上的雪,空氣中的咖啡和油墨味濃烈得幾近讓人窒息,昭示著我們的措手不及。我突然感到猛烈的愧疚,即便在我能活下去的前提裏,這種情緒不能再糾纏我第二次了。因為這種良知的愧疚,因為我們混亂的選擇,因為我們那麽輕易地殺死了年少,所以我們不約而同地忘記了葬禮主人的名字,我們只說:
那是一個叫作Z的男人。
在最後放棄了責任與癡迷後,我成了一名作家。嘗試很多年用文字剖析我們彼此的思慮,情感,性格和選擇,但一無所獲。我只能講是命運,所以我筆下的愛情都在命運中艱難掙紮,迅速地破滅。既然我因逃避而相信命運,我也不得不相信我與他站在這裏是命運的結果。因此我沒有繼續逃,懦弱久了的人總需要一次勇敢的。這是Z教會我的東西。我們之中沒有人勇敢,我的筆也不過是在尋求自己沒能達成的妄想。
我的思緒被身邊人的動作打斷了,他突然轉過身去走開,沒有跟我說一句話,但我還是自然而然地撐傘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這場景在夏季的烈日下蒸騰過,光鮮的男孩不顧一切向前走,後面的那個低頭用盡力氣踩在一條影子裏。這是習慣成自然的可怕,他甚至不需要說什麽,我們彼此就已經回到了最初天平上下固定的關系。為人最無力的就是你永遠無法逃脫過往的陰暗,又永遠無法拾回舊日的陽光。我們很快地遠離了低聲抽泣的人群和Z的屍骸,兩雙昂貴的皮鞋踏在泥濘之中。我們是彼此留給過去的唯一一個懷念,是保留在現今之外的秘密。我們之間是一種極其詭異的關系,互相打碎,互相拼湊,互相糾纏,每一次疼痛都能共享,至今我仍恍惚我們是從哪裏開始選擇以傷害保護自己。
“你最近在做什麽呢?”
這話是他問的,連頭也沒有偏,我們正向墓地邊的松樹林中走去。穿過這條小道就能回到這附近唯一一家旅館,此時將近下午四點,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暗色。
“寫寫文章,混個生活。”
我聳肩,不打算在他面前說太多客套話。我們前後相隨,很快就邁入了靜謐的林地,將悲涼的氛圍丟在身後。有一瞬間我恍惚覺得有人在看我們,但回首望去,墨綠的針葉間不過是堆積的白雪晃動,我的傷腿在冷風中緩慢地喪失感覺。
“你一直都想做這些嗎?”
他這話出口得多麽艱澀。我又聞到油墨味和咖啡味無可救藥地互相沖撞,這話觸到底線了。本身就不可能相融的兩種氣味幾乎像火藥般劈啪爆炸,我在毛皮手套中捏緊了指甲,依然沒能阻止那張一貫如此鋒利的嘴。我不是個很溫和的人,尤其在精神緊繃的時刻。現在我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裏的決定了。
“在你們說出那些話之前,的確,我想過做這份工作。我想過給輝煌一個反演,想過把荒唐飾以永恒。在我和兩個朋友共度夜晚之前,我的確想過嘗試用文字記錄,感受,留存。”
我們不約而同地重回沈默之中,我感到心臟在胸腔中強烈地搏動,該死的,那使我喪失一切的愧疚感又回來了。我為此憎恨他們,更加憎恨自己。我扭扭捏捏想做點什麽,到頭來都是無可救藥的一團糟。
“我很抱歉……”
“我想你沒資格替他抱歉。”
我聽見他唇間逸出輕顫的氣聲,那很接近一個笑了,但沒人會真的將諷刺與憤怒摻雜的翻湧誤認作笑意。我們之中沒有人會承認所謂錯誤,正如無人會真正感到抱歉,我們都有一種奇怪的覺悟——結束的事情便已經結束,至於思念和悔恨都只是後來的多愁善感。哪怕我們於某夜裏為年少的逝去感到痛苦,次日清晨依然會回到作為優勝者理應承擔的忙碌和優越中。但此時我們為懷念或者交流而來,多愁善感是不可避免的回應。
可我們也已經遠離那裏很久了,沒必要再在死亡之後真的重新撕裂瘡疤。所以他很快就把這笑意收斂起來,沒有繼續這個話題。我們漫步於雪中林間道上,四周是異樣和諧的灰暗與明亮。我的傷腿更嚴重地疼起來,而旅程的結束看起來似乎還遙遙無期,這逼迫我找一個話題轉移註意力,同時還要恰當地示好。
“你為什麽還和我一起走?”
他沒有立刻回話,反而做了一個手勢,手腕翻花,傻裏傻氣的,但我忽然感到鼻腔有點酸——那是Z曾經最喜歡的幼稚。可以是任何場景裏的任何意思,在這裏它大概表示著不願回答或沒有固定答案。所以他反問:“你來這裏是為了祭奠他嗎?”
我也沒打算回答,那需要斟酌很久,還是踢皮球比較便捷輕松。
“那你呢?”
他一直僵硬的肩膀線條終於稍微放松。那個手勢暫時將我們之間的過往推開一些又帶回一些,我和他根本上都不是會沈溺於悲哀的人。信息素的味道終於被新雪覆蓋,我們兩個放下工作擠著一把傘不是為了爭吵的。
“我已經祭奠了他將近七年,後來他生命存在的五年,那個舉世矚目的人不是他。”
Z後來做了他一直想做的歌手,他成了名,也多虧年紀輕輕時的經歷。苦難是一種公平的財富,於我們三人之間兜轉,告訴我們鮮血淋漓的回報。
“我們是一樣的嗎?”
我未經思考就出口這句話,盲目相信他會理解其中深意。甚至連我自己都無法說出它在指代什麽,可我很明確自己想要怎樣的回答。這很矛盾,因為我已經失敗於分析自己的欲求很多次,又非常輕易地放縱自己沈淪在沖動之中。所以我不得不信命,不得不認為我放縱的沖動不是原因。
“什麽時候不是呢?”
我們接著向前走,我依然隱隱感到有什麽在窺視,像利刃貼著頸皮劃過,你卻輕易相信它沒有傷害的意圖。我知道他想說些什麽,所以我任憑沈默歸來。我有些沒來由地意識到有些時候我們幼稚得很過分,那也許就是我們一直不願承認的我們從未遠離過去的表現。我無法否認自己感到一種荒謬的安心,仿佛在那個南方城市悶熱的夏夜裏難得能將頭枕在舊友膝上,不必擔憂什麽,不必思索自己是否會跌倒。總吵架,不發一言,針鋒相對是很累人的,即便在破碎之後,我們依然能不約而同地享有一些安靜時光。那只需要緩慢地走回過去,在承受過撕裂的苦楚後按部就班地找到隨便哪個晚上,不是六月的雨夜就好。他成功地撬開自己的嘴,我突然覺得風大了起來,不得不為維持平衡付出更大的努力,以免他看出一點端倪,又從那種狀態裏被我拖出:感到無法表達的愧疚和懊悔,再因為這些變得傲慢而混蛋。
“我想問你……哪怕到現在這個境地,你是否還願意為我寫點東西?”
那是一段漫長的足以使我胡思亂想的沈默,而在他這話出口的剎那,我便模糊知道他註意到了我的腿傷,卻總算沒再多說什麽。被傷害的人先放下了,傷害者卻久久良心無法安寧,實在奇怪。我咀嚼他這一段話,帶著自己都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笑意問:“那哪怕到現在這個境地,你是否還願意為我跳進海裏?”
他發出了一聲漫長的嘆息,緊接著也被我逗笑了。他毫無預兆地把手臂滑進我的胳膊,用臂彎做一個支撐,使我仍能切實踩著白雪向前走。我在那一刻同時嘗到放松和痛苦的味道,睫毛上隱隱結出霜花。我突然從禁錮中滑出來,以我的靈魂看我世俗的軀殼,我說:
“我會為你寫一年夏天最清澈的藍天,寫一次深夜最瘋狂的大潮,寫細瘦的影子如何在海風中行經崖壁,寫混沌的視線如何在陽光中碰撞爆炸,寫難以排解的矛盾誤解,寫無法割舍的深情厚意,寫我們在島上,寫我們在水裏,寫你是我的呼吸,是我困難又疼痛的呼吸,是油墨味嗆鼻的呼吸。寫愛,寫救贖,寫抗拒,寫失敗,寫命運,寫後悔,寫無力,寫自己。我會寫我想著能發生些什麽,寫我與你們奔跑在一場暴雨中,電閃雷鳴折射光線,最後整個世界是灰暗的艷橙。”
“我會為你。為他。為我。”
他那樣了然地笑起來,低聲咳嗽著,呼吸都是清冷的味道。
“你已經在寫了。”
“從我們分別的那天開始。”
我欣然承認。他挽著我的力道太令人安心。在我的靈魂還未返回之時,我見到那從樹林背後窺視的視線來自年輕的男人,透明的身子飄散於白雪中,神色平靜,視線熾熱。
“為什麽?”
他問了。其實我們一直都知道彼此想要什麽答案,不過就是一念之差的回答。所以我沒把那作成什麽明確的語句,我很怪異地清楚自己何時有可能給出答案,何時毫無希望,並因此決定努力與否。此刻我沒有答案,所以我只是沈默。
暮色漸漸降下來,我們開始走近森林的另一頭邊緣。我的潛意識倉皇叫喊我們正走向別離,又一次,可能不再有的別離。多年以來我抱著自己的高傲學會緘默,撒謊,欺騙和遺忘,但他靠我太近,在油墨味中我很明白,我不希望他離開。自我離開之日起,我第一次感到不舍,不願,不想松手,我想隨他走下去,因為疼痛,因為快樂,因為寒冷都使我感到活著的真實。
但我們沒有停下腳步,那視線緩慢地消散。
我偶然想起來,有些人光是站在那裏你就覺得他好極了。如果你聰明一點的話,你會一直看他站在那裏,不做他想,這樣他就會一直好極了,你也會好極了。
“你寫到結局了嗎?”
他突然開口如此問,聲音虛無縹緲,卻如斷弦一聲錚錚劃破我的臉龐。我依舊沒回答,而他當然也仿佛了然於胸,沒有松開手。他沒有松開手,我們攙扶著看見紅色瓦片覆蓋的屋頂已經積有一層雪。我遠遠看見門廊底下有輛轎車等著,旁邊有人提著劃痕眾多的行李。我們不約而同,在走出森林的剎那把腳步丟棄在融化的雪水裏,黑色的傘面上滑落輕微剮蹭的聲音。
我在等。
我已等了很多年了。
“你能給我一個結局嗎?”
我的靈魂回來了,所以我的嗓子忽然梗塞了,不能發出聲音,不能做出回應。他的手臂嵌在我身體一側,堅定而擔憂,我們總算沒有逃跑,有一天本性看見了自己,有一天忽然有了擁抱。
“孟宇?”
“會的,我永遠會的。”
我們並肩站在那一場大雪裏,他抽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像多年之前毫無間隙的時候。我第一次轉過頭去看他,而他向前邁步,然後轉回身來,深深,深深地朝我鞠躬。我在他直起身的一瞬間與他對視,目光像走過十幾年,蒼老而遙遠,依然帶著夏季的茵綠。
我突然覺得柔軟,一種無意間展露的,我從過往夏日種下的柔軟,一池水或者一句話。那輕易地讓心臟感到輕微的震動,顫抖,淺淡的酸澀,因為事情並非一定如此,我們依然有著選擇。只是在本性中我們無法看清接受還是抗拒,從而一遍又一遍錯過。也許我仍舊保留著那種能力——透過文字巨大的感染力和反之的過於容易被影響;也許他也未曾放棄自己的堅持——看清別人的渴望,送出一個擁抱或者一場陪伴,得到更好的人,得到一路的花。他的眼神穿透冰冷的雪浩蕩如飛鳥掠過,翅膀底下露出艷麗的顏色,是金黃的陽光,赤紅的帷幕,湖藍的天空,是少年時略顯俗氣的純粹向往。所以他沒有變嗎?所以我又於期待中覓見希望嗎?所以樹林裏死去的視線能使我們終究新生嗎?我感到疼痛因那易碎的柔軟悄悄遠離了我,此刻我僅僅垂下頭,聽見彼此的呼吸不合拍地交錯,感嘆自身雲煙般過快改變的心思,不可抑製地見到青澀的臉龐如何對我笑著喊:
“來啊。”
他依然相信著柔軟。是相信我們內心深處不忍落到如此境地的柔軟,是相信我們仍然在良心中追憶美好的柔軟,是相信我們沒被挫磨無形的柔軟,是相信我們說了再多遍也不舍得真正放棄的柔軟,是相信我們從未失去曾經癡迷的柔軟。
他相信荒誕背後的回眸。
他相信死去靈魂的祈禱。
他相信存在著原諒。
他相信著我。
在他即將邁步離去的時候,我突然喊道:
“如果我曾經真切地愛過你呢?”
如果我愛你像我愛疼痛,像我愛紛亂,像我愛洶湧水波裏扭曲的線條,像我愛柔軟新雪中苦澀的油墨,像我愛春日第一片白樺長成的葉子,像我愛深秋最後一片銀杏拋卻的金黃,像我愛人笑起來眼角一道折痕,像我愛白紙上翻轉出奇跡,像我愛大風吹來暴雨,像我愛端坐穩妥的山洪,像我愛世間經歷磨難的一切,無形中降生又無形中歸來。
如果我愛你就像我愛你。
他微頓腳步,走回來把我輕柔地拉進懷抱,我感到臉頰上的濕潤蹭進他黑色的大衣。我聽見他低聲講。
“那就讓它留在曾經吧。”
我留在逐漸昏暗的原地,而他接著向前,沒有回頭。我似乎看見他擡起了手臂,但也很可能是錯覺,因為我的眼前那樣模糊,仿佛看見意氣風發的十八歲。
我終於看著他從今夜的風雪走向明天。
刪刪減減,從我這邊看正好三百篇文章。(鼓掌)
我2017年的夏天開始嘗試自己寫點東西,那些開了個頭或者磕磕絆絆結尾的小說 故事 同人文,兩年半攢了五十六萬字。時間在前,這並不是一個非常大的數字,但我依然很自豪,我是能做到一些事的,我還有變好的機會。
至於這個2018年4月開始的博客,我看見自己的思想一步步向前,我記錄文字,感受,看法,認知,偶爾會有人覺得我還挺有趣,更多時候是簡單一個人。我在和我走過,這是這個博客的唯一目的:讓我記得每一個自己,讓我知道我曾以為什麽,讓我有回憶的憑據。
我謝謝做出這個決定的自己,謝謝喜歡我文字的人。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沒有引人入勝的才華,也沒有扣人心弦的感情,我自認為在父母的教導下,我的感情是稀薄的,隔絕的,不善與人有精神交流的,因此我傷害了很多人。
我傷害了很多,很多,非我本意的人。
但我又是一個極度自負的人,我甚至不知道這自負是哪裏來的。我不會道歉,我只是不會,我也難以感受到歉意這種東西。我缺少後悔這種情緒。
我看清楚一些了。
更多的還是模糊。
我好喜歡你,但我不知道怎麽表達。
我不知道很多事。
太多了。
我希望我走下去,去弄懂,去看見。
和我一起。



追求人與自然和諧

《風箏》觀後感

有關於雪

翻过那座山

煙花

《星際穿越》

有點意思的悖論

江海

真的沒辦法

我能說的一切

能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