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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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天亮了。
黑夜無精打采地趴在那兒,臉枕在雲上,兩手扒在山的峰頂,趴著,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眼前的魚肚白,雖然只有那雪白的一線,卻白的耀眼,像一萬顆星星那麽亮,刺得他痛苦地瞇起了眼睛。
他知道,那片雪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侵占著他的領地。沒有商量,她從不打個照面。
他知道,自己是低人一等的。
每一天每一天,這場景都在不斷地提醒著他,這從來不是他的王國。他更像是個管寄存的,她累了,便把這個世界在他那兒寄存一晚,第二天再如數收回,沒有商量的余地。
啊,不甘心。
黑暗輕嘆,那一聲化作清晨的涼風。但其實,他心裏也沒那麽難受。
畢竟,他本就是從出生在陰溝裏的人。
混沌將他們倆生下來,她和他,雪白與漆黑,晝與夜。當他還只是個胚胎,他就隱隱約約聽到姐姐銀鈴般的笑,人們的笑,大家都愛她,她帶來了光明,秩序,以及美好的一切。據說她的情人,排起隊能繞地球三圈。
而他的出生,則是掉到了溝裏,在無人知曉的寂靜的山野。那是條有些發臭的小溪,一點都不美。他什麽都沒有,只有爸媽塞給他的一袋子零花錢——一袋閃閃發光的銀幣。但比起姐姐,那些光比不上她的百萬分之一。
「它們......能買些什麽嗎?」
 他在街上走呀走,好奇地四處張望,走呀走,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他失望地癱倒在地上,捂起臉,難過地嗚咽起來。
 大家都睡了,他們的快樂、歡笑、激情,全部都獻給了姐姐。店鋪都熄燈了,沒有人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最後一位顧客,他曾走過一家又一家店鋪,一次次地扒在櫥窗前眼巴巴地張望,想要用銀幣買到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唉。算了,算了。
黑夜擦幹眼淚,索性將銀幣望天上一撒——哦,它們化作了滿天的星星。
趴了一會兒,他很快又站起身,繼續他的旅行。他四處遊蕩,漫無目的,對一切都充滿了好奇。
他本以為,大家都睡了,但其實,當他走過房屋,他總會聽到一些小小的抽泣。小小的,聲音很低,他們都不想被人聽見。有時連抽泣的聲音都沒有,只有淚水悄悄浸濕枕頭的聲音。
但是他聽得到。
他小心翼翼地走進他們的房間,輕輕地,一陣微風掠過他們的臉頰,那是他的腳步聲。好吧,私闖民宅真的很不禮貌,但他還是想偷偷地抱一抱他們,然後,在他們的床頭放一顆星星。和悲傷不一樣,星星其實很暖,也很軟,可以悄悄地融入他們的心裏,讓他們的夢變得甜甜軟軟,燈火通明。而不是什麽追殺啦,逃亡啦,蜘蛛啦,蟑螂啦這些提神醒腦的鬼玩意兒。
 想到這兒,黑夜笑了,他站起身,又繼續他的旅行。他準備了很多很多布袋子,默默地往裏面藏起世界的悲傷,藏起貧窮,也藏起絕望,然後「嗷嗚」一聲,把它們一口吞掉。
 一點也不苦。他驚奇地感嘆。其實,居然還甜滋滋的。
後來,他無不驚奇地發現,鮮血是甜的,屍體是鹹的,罪惡與痛苦,是帶著些微辣的鹵味。
一切的惡,都是香噴噴的人間美味。
他一點點地長大,他的胃口也越來越大,神秘的欲望,在他的體內覺醒。他渴望,他還想要更多的惡;他也渴望性,饑渴用炙熱的火舌舔吻著他的每一處身體。他長出了獠牙,利爪,猩紅色的眼睛。沒有人敢同他對視,人們恐懼地說,膽敢如此,他會撕碎你的小命。
它不僅僅是雪白背後的漆黑,光背後的影,晝背後的夜,他還扮演著善背後的惡,天使背後的魔鬼。
但,他都忍住了。性也好,殺戮也罷。他只是遠遠地註視著鎮上的燈光,不去打擾那裏的一片清明。
不管他多大了,長成什麽樣子,他還是那麽喜歡浪,喜歡漫無目的的旅行,喜歡坐在懸崖邊的櫻花樹下,一顆一顆地數,那些被他拋撒到天空的繁星。
但是,他不滿足,他一點都不滿足。
他還想要一只狗,毛茸茸的,可以抱在懷裏搓來搓去的那種;他還在等待一個人,能陪他一起走遍這個世界,廣袤而令人驚奇,無垠,而又充滿了神秘。
但是,他的爸爸——命運——卻總是那麽嚴厲,他永遠都不會讓你輕易得到你最渴望的東西。
不過,這也沒有關系。
他懶懶地趴在地上,把自己的頭枕在雲裏。天就要亮了,很快,一切都會回歸喧鬧與繁華,不論真的還是假的歡笑,都會被巨大的洪流攪拌到一起。而他留下的一切痕跡,那些擁抱和星星,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
他快要睡著了,心裏好像也沒有那麽多的痛苦,悲傷與絕望。
因為他夢見自己在星空下唱歌,唱自己瞎編的、不著調的歌,哼著只屬於自己的浪漫,至死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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