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平生
[ Home ] 合上書頁的一剎那，疲憊齊齊湧上。它們從四肢鉆進皮肉裏、骨髓裏、血液裏，我的身體似乎都變得輕飄飄。超負荷工作的大腦不堪重負，太陽穴突突地泛著疼意。我撐著額頭，拇指大力地按壓著那塊脆弱的皮肉，但來自肌肉的痛感卻怎麽也蓋不過源於神經的陣陣刺痛。
“覺得累了，就去看看希婭。”忽的一瞥，我發現了這張字條。淡藍色的星狀紙，被夾在了墨黑色的書頁間。雖只露出了一點邊角，卻十分惹人註意。紙條上的字跡工工整整，熟悉的勾點讓我意識到這是她的“大作”。
疼痛依舊固執地纏繞著我，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將字條重新放回書中，我站起身向窗外看去。繁密的枝葉在風中搖曳，透過縫隙隱隱約約可以看見同樣在風中飄揚的淡藍色裙擺。
“希婭”，我默念著她的名字，轉身擡腳跨出了大門。
屋外的陽光很好。我從林蔭道上走過，斑駁的光影落在我的身上調皮地跳動著。
許久未去探望希婭，欣喜之中摻雜的愧疚湧上心頭，將我淹沒。我不由地加快了腳步，想要以此來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遠遠的，我便看見了希婭。
她坐在那兒，淡藍色的裙擺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周身的氣息安寧沈靜。她似乎沒有怪我，依舊笑意盈盈地望過來，眸裏盛滿了溫柔。
我放慢了步子，近乎貪婪地望著她的身影，深深地呼吸著這園地裏含著她的氣息的空氣。
我走到希婭身邊坐下，將頭依偎在她的膝上。淡淡的青草香彌漫在我的鼻尖，緩和了腦中尖銳的刺痛，撫平了內心翻騰的躁動。我闔上雙眸，放空神思，靜靜地享受這樣的安謐時光。
“希婭，你講個故事好不好？”我擡頭看著她。
她偏頭望向我，眉目溫柔，眸中盡是歲月沈澱後留下的平和與淡然。她笑了笑，唇角微彎的一瞬便如同春風過境，冰雪消融。
她揉了揉我的發，清透幹凈的嗓音便再一次響起，將記憶裏的那個故事再一次娓娓道來。
幽深的藍紫色天幕中，彎月高懸。清冷暗淡的月光穿過茂密的樹冠，在地面上灑下一片片暗影。此時，一顆泛著淺藍色光芒的流星劃過天際，藍白色的長尾在深色的夜空中格外醒目。
“請問，我可以在這住下嗎？”虛弱的聲音在靜謐的森林中響起，小小的藍色光團漂浮在空中，忽明忽暗，似是將要熄滅一般。
聽聞問話，原本寧靜的森林頓時喧鬧了起來。“你從哪裏來呀？”“你是誰呀？”年輕的聲音在叢林中此起彼伏。
“都去休息。”蒼老的聲音並不大，卻在一瞬間止住了所有的喧嚷。樹木們紛紛搖晃著自己的枝葉，表達著孩子般的好奇與不滿。“貴客請來森林中央。”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只小小的螢火蟲出現在了藍光前方，領她前行。
“請問，我可以在這住下嗎？”藍色光團的聲音越發虛弱，“我來自赫卡星，是幸運魔法神的後裔，本體是一顆星星。我現在受了重傷。”她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可以在這住下嗎？”
只聞得一聲嘆息，巨大的樹木伸出了一根枝幹。枯皺的樹皮包裹著木質結構，一團團可人的綠意綴在枝幹上輕輕搖動著。托住那團小小的藍光，便又隱沒在茂密的枝幹叢中。
“歡迎來到夢想樹森林，赫卡星的貴客。”
星星就在這片森林中住下了。
這片森林，是夢想樹的聚居地。而那個蒼老的聲音，屬於夢想樹的族長。聽小樹苗們說，他們的存在，是為了用他們的力量，使人們相信夢想。
感受著小樹苗們說話時的期盼，看著遠方工廠煙囪中冒出的滾滾黑煙，星星只覺得十分諷刺。
“星星，你為什麽離開赫卡星？”閑來無事的族長其實是個很健談的家夥。
“族人一定要我去幫助那些不幸運的人。”星星的言語中裹藏著鮮明的不滿。
“為什麽？你不願意幫助他們麽？”族長看起來十分詫異。
“為什麽要幫他們？他們破壞了我的家園，憑什麽我要幫他們!”星星的氣憤和不平是那樣明顯“你看看！人類破壞你們的生存環境，你為什麽還執著於讓你的族人幫助他們？”
族長沈默了一會兒，“因為，我們為他們而生。”頓了頓，他搶過話頭，“有時候，我們對他人好，不是為了回報。我們無條件地對他人好，只是我們根據自己的心來體貼他人的心。”茂密的枝幹搖了搖，族長搖頭晃腦道，“星星，你能明白嗎？”
星星未曾回答。
她望向了夜空，望向她的家園，眸中蘊滿深思。
夢想樹們的外表與平常樹木無異，所需要的生長環境也是如此。但唯獨一點，他們對空氣的要求，達到了一種極高的水平。
“樹，你怎麽樣？”星星看著強忍痛苦的族長，言語中不由地帶出幾分擔心。
“我……沒事。”他吐出的語句帶著幾分顫抖，分明是忍著極大的痛苦。
“樹，樹，樹!”星星的喊叫一聲比一聲急促。
“嘿，傻孩子，我沒事。”族長擠出兩聲笑，但卻讓星星聽著想哭。“星星啊，你看，他們都還這麽小啊。”族長望著外圍嬉笑打鬧的樹苗們，帶著痛意的聲線中不乏感嘆。
“但是，但是為什麽只有你這麽難受!為什麽他們沒事？”星星急得抹起了眼淚。
“哈哈，因為他們都是我的孩子啊。我是為他們而生啊。”族長好像捱過了那陣疼痛，笑聲爽朗。
“只是因為這樣嗎？”星星迷糊地問道。
“對啊，就是這樣。”族長未有一分猶豫，言語堅定。
他們不再出聲，只靜靜看著調皮的樹苗們彼此嬉鬧。星星的眼中思慮更重。
空氣的汙染越來越嚴重，族長的疼痛愈加頻繁。
他茂密的枝葉漸漸顯露出頹敗之跡，本就枯皺的枝幹也越發幹癟。生機漸漸散去的他再沒有了中氣十足的模樣，虛弱的身體讓星星不得不擔心。
“星星，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某天夜裏，族長突然開口，驚醒了半夢半醒間的星星。
“什麽？你說。”星星猶帶著幾分迷糊的聲音響起。
“你說你是幸運魔法神的後人，那麽你一定會施展幸運魔法了。”他帶著幾分羞赧繼續道，“若是我有不測，可以請你為我的孩子們施展上一次幸運魔法嗎？”
星星的睡意一瞬間褪去，她斬釘截鐵道，“你說什麽不測？不行，我不會答應的。”
“啊，這樣啊。好吧，睡吧，我開玩笑的。”族長的言語中是難掩的失落。
族長不再出聲，星星也未曾言語。
她望向夜空，望向她的家園，感受著自己體內殘存的幾分力量，不由苦笑。其實，她也想的。她想救樹，想救這些樹苗，可是現在的她，什麽都做不了。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到了。
族長痛苦的呼號再難壓製，整片森林似乎都陷入了惶恐之中。小小的樹苗們互相擁抱著彼此，默默啜泣著。
“嗚嗚嗚，為什麽會這樣，我們一直都在幫他們啊。”面臨崩潰的小樹苗終於忍不住出聲。這一句話似乎擰開了開關，嘈雜的抱怨聲一瞬間充斥了整片森林。
“別吵了!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們為他們而生!”這同樣是一個年輕的聲音。他吼叫著，沙啞的聲音似乎是剛剛哭過。
森林又安靜下來，只聽得淺淺的啜泣聲。
“你看，他們都還這麽小啊。”星星又想起了族長的感嘆。無能為力的挫敗感瞬間將她淹沒。
“星星，你——怕是——需要重新——找個住所了。”族長強撐著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星星不言不語，看著他的枝葉一點點枯黃落下，看著他的枝幹一點點衰敗殘斷，只默默地流淚。
“星星，再見了。”淡如輕煙的一句話消散在空氣中，巨大的樹木轟然倒塌，卻在森林的上空撐起了一片淺綠色的光屏。
星星靠在他失去生機的枝幹上，提不起一絲力氣。耳邊是小樹苗們的泣不成聲，心中是無來由的悵然若失。她望向天空，卻只能看見滿天陰霾，望不見家園。
整個夜空如一墨盤,空中有一層淡淡的雲,使原本就不明亮的夜空更添迷蒙。一顆流星飛速劃破天空，閃閃一瞬，照亮了整個天宇。尚未被看清，它便已轉瞬即逝，消失在了黑色的夜幕中，空留給天空一道完美的裂痕。
正當觀察天象的人們懊悔著未曾抓拍下來之時，一場流星雨不約而至。閃爍著銀光的一顆顆流星拖著長長的尾巴自天際劃過，燦爛的光芒點亮了漆黑的夜空，驅散了令人心怖的黑暗。
流星雨終究停歇了。墨藍色的夜空重新露出了臉龐，點點星子綴於其間。夢幻般的光芒匯聚，灑到了人間。那光芒照亮了人們的心，把大地變得奇異，給人們帶來美好的夢想與幸運。
“流星雨真好看啊。”小姑娘站在面包店前，卻在下一秒嘆了口氣，“唉，也不知道今天還有沒有媽媽喜歡的那種面包了，都半個月了，一直沒買到。”
看著走近的小姑娘，服務員眉眼帶笑，“莎莎還是想買那種面包嗎？今天有哦，正好是最後一個呢！”
小姑娘抱著裝著面包的袋子走出店門，望著天幕，露出了笑容。
“日!”他氣急敗壞地摔了鼠標，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電腦突然中了病毒，忘記備份的編程還在裏面。一個月的勞動，難道就這樣白費麽？
“叮咚——”他拿起手機，發現是女友的短信。
“親愛的，有流星雨!祝你幸運啊!麽麽噠!”
他望向窗外，正好看見了最後閃過的光束。唇邊不由地帶上笑意，他回，“我愛你。”
重新坐下搗鼓電腦，敲下的代碼一層層破解病毒，最後顯示正常的頁面讓他不由大笑。
星星疲憊地靠在族長失去生機的枝幹上，心中有幾分不舍。透支能力將幸運流星雨灑向這個星球，她感覺得到，自己也即將消失。
她望向天空，望向她的家園，眸中是滿滿的眷戀與思念。此時，一點點淺綠色的熒光圍繞著她，漸漸滲入她的身體，將原本藍色的光芒染成了淺綠。
“誒？”星星忽然感受到身體又充滿了力量。她向周圍看去，發現這點點熒光竟然是從族長的枝幹中滲出來的。
她眼神復雜地望向地面上雜亂枯敗的枝幹葉片，一言不發。
“所以你就帶著他的一節樹根回來了嗎？”我握住希婭的手，問道。
她偏頭看向倚著她的我，眸光中帶著懷念，“是啊，我就帶他回來了。”
我指了指身邊的蒼翠古樹，“所以我們的赫卡星就有了這麽多的樹啊。”
希婭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看得出她心情很好。
“我也沒想到，他失去了生機，卻還能在赫卡星上重新成長。”她又說，“其實我一直都記得那句話，他說，‘因為我們為他們而生。’其實，我們又何嘗不是呢？”
我猛然從夢中驚醒，屬於她的心臟極速跳動著。
疼痛似乎早就在我不知何時睡著的一覺裏消去。
我看著身旁的希婭，她的面容依舊那麽年輕美麗，一如往初。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龐，入手卻不復往日的溫暖柔軟。冰冷堅硬的質感彰顯著赫卡星人高超的雕刻技藝。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屑。
我抱住她，心臟的跳動速度漸漸平穩。
我說：“希婭，星星，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