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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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不自在。我只能端著飯起身,微笑著挪動到她一旁的位子,“茲老師好,我是17級1班的叢黛蓮,回來看您了。”我註意到她凝住的小眼終於有了些重逢的喜悅光彩。我好歹放下了緊張,照例寒暄。她道:“真想不到,我這些學生裏,就你混出了名堂。”
如果不是被孫先生邀請而來,也不怪她想不到,只有我這個最叛逆讓她頭疼的學生,混出了名堂。而今見到他們,那些曾被埋藏的記憶如藤蔓般破土而出,相互推搡糾纏不清,最終郁結成一個窒息的大疙瘩了。食堂外的各種聲音不時混雜著鈍響,老式廣播呲喇的共振間歇著刺入鼓膜,心思回到十五年前——
記得茲陸施是理科生,但在文科班教地理並當班主任。那時她二十二歲,三閭大學本科畢業,身高沒長完,矮瘦,臉上肉多,算是蘿莉樣的耐看。她沒有太多自我介紹,只是通過口音聽出來是黑龍江人。我倒是對她有了些憐惜,猜她的少年時期不容易——要不然怎麽長得又晚又矮。雖然那對小挑眼與粗眉以及抿著的小嘴有點顯兇,但沒有給我留下過不好的印象。可直到一個秋冬之夜,緒風席卷殘雲之日,一節本來安靜普通的晚自習,無數東西仿佛一剎那被撕成碎片,被毫無溫度的魔爪拋入了狂暴與逆反的深淵。
“呲喇”一聲幹脆的撕扯如同閃著白森冷光的一刀,猛地劈碎了我鉆研題目的思路,在冷的幾乎能降下霜的寂靜空氣中耀武揚威。前桌同學的《四書五經選》被撕成兩半,如同一個身首異處的死者,無助的躺在白的發慌的地板上。
“我就問誰讓你看的閑書?!”茲陸施那平時總是抿著的嘟嚕嘴兒竟然發得出這種“二踢腳”般的動靜。
“我作業寫完了。”那個同學的回答像炮仗後的電瓶車。
“別放廢屁,在我這兒就別有膽幹和學習無關的事!”說著,那雙突然變得尖酸的小挑眼吊了起來,狗鼻似的目光在他桌子上遊走。
“還有別的閑書嗎,都交出來——喲!這是什麽?”她一把奪過他的讀書筆記,又一聲“呲喇”,幾片寫滿文言文的碎紙羽毛般飄零。她不嫌滿足,拾起那兩半的《四書五經選》走上講臺沖著鐵桌子就是一砸,罵道:“我考上三閭大學前,這種破爛閑書可是一本也沒看過!以後,啊,誰要是看閑書被我沒收了,別敢來找我要!”
說罷,她頭也不回的攥著書走了出去。我只記得我雙手冰涼,耳朵裏登登的響,拳頭與腳像有電流左沖右突,想要擊破什麽東西。我真不明白之前憐惜的是什麽,只是驚愕,儒學有什麽錯,我們向往的先賢有什麽錯!還有她竟然從來不讀國學經典,再這麽縱容她作妖下去,不知道還幹得出什麽來呢!我不記得那晚上是如何過去,只仿佛有冰山漸漸將我封進世界最狹小的一隅,與國學精神及更多說不清的東西縮進了海底般的黑暗。
第二天的第一節課,是孫先生的語文。看到他透露著陳年美酒般氣質的桃花眼,經一晚上發酵的怨氣竟平靜了許多。其實他上課從來不像其他老師墨守成規,他認為“大語文”遠比課標重要。那天他給我們拓展了屈原的《涉江》:“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混濁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一個個光輝的文字如同命運欽定的鑰匙,直探進了內心最深處的角落,開啟的是珍藏著一抔凈土的魔盒。
他的語調中帶著信仰,真摯的告誡著我們:“高中是人格養成的關鍵時期,而我們作為文科生,更應該有高出他人的思想境界。而提升境界的方法,就是讀名著,學大語文。你們看看如今泛濫的螻蟻小人,他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是'理工男''鳳凰男',除了工作和吃喝玩樂什麽也不會,就是因為不學大語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對比,孫先生的形象竟神一般漸漸在心中高大、神聖起來。
下課,我便向他告茲陸施昨天晚上的狀:“……啊,她竟敢這麽對待名著,您說說她是不是那標準的鳳凰女、理工女!您應該管管她,不然我們班真的不得了了!”他回答:“現在的人,唉。但這不在她,畢竟學地理接觸這些少。名著是雷打不動要看的,你們去看吧,有我護著。所謂'出淤泥而不染',別因為那種人改變。”
雖然這段風波已告一段落,我卻明顯感受到了茲陸施的變化:她有個教歷史的朋友,但從那以後她們不一塊走了。她在文科組本來就人緣不好,現在甚至沒有人理睬她。再加上單身,我以為她已在文科組臭了。可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竟使我現在想想還會噴飯。
那是七個月後的運動會,觀眾席後面,年輕老師聚在一起談家常。茲陸施看曾經那個朋友聊到興頭上,上去圍邊,但是沒有人註意。也不知道是出於同情還是長者的責任感,孫先生竟主動找她聊天:“小妹妹,她們不和你玩,那我和你玩。”
其實當年四十歲出頭的光棍孫先生,那顏值與才能可是單身女老師自以為高攀不起的。她們只是聽說他的標準很高,至少是他這樣的,所以即便心生愛慕,也只是敬而遠之,更何況茲陸施呢。而今他竟主動和自己搭話,內心的死水仿佛在他溫柔的話語中翻騰起來,流向終身大事的大海。很快她再也離不開他了,看那些年輕老師的眼神也如同在說“哈哈你們高攀不起的孫大帥比主動來找的我,你們再看不起也沒個屁用”我雖然對她有不好的印象,但我相信近朱者赤,依然祝願他們幸福。眼看兩個光棍一天天好了起來,有些同學開始想到時如何向他們索要喜糖。但意想不到的是,這竟因為一件芝麻大點的事,黃了!
那天是考試前的晚自習,第二天第一場就是語文。那時每逢大考必考《紅樓夢》,可多數同學還沒看多少。當天孫先生在課堂上下了明白的要求:“一定要讀完前三十回,考試絕不能在此丟分。”因此我們便光明正大的沈浸在一個王朝悲歡離合的興衰中了。一切都是正常而平靜的,直到將下第一節晚自習,茲陸施吊著那雙小挑眼緊抿著小嘴,高跟鞋“炕炕”的從後門走了進來。她隨手抓起一本《紅樓夢脂評版》,那姿態妖嬈的細短胳膊令人對它的賤恨的渾身哆嗦。
“誰讓你們看《紅樓夢》了?”她雖細卻仿佛不可一世的聲音毒蛇般在我們之中肆意遊走。此時我再也克製不住發酵七八個月的怒火,猛地站了起來,像是召喚什麽神靈,說:“孫老師讓的,要考,你管得著!?”
沒想到,她竟會用這種我在此之前沒見識過,之後也少有耳聞的極狠毒聲音懟回:“他讓你看一節課了麽?”
一本《紅樓夢脂評版》,如同一個長途押解的冤囚,被殘忍肢解,示眾在名為教室過道的街市。“耶,我就不明白了,你看一晚上《紅樓夢》收獲能比多做一道數學題多?還有這玩意能有啥好看的,不就是兩個不務正業的騷貨談戀愛分了唄!還能給我看一節課,我看看下次誰還看,我見一本收一本!”空氣一片凝固的寂靜,如同冷水裏掉進了冰塊。我想頂嘴,甚至動手,而當我向前門一看,竟然是孫先生。
他踮著腳趴在前門玻璃從外面呆呆凝視,平日含情脈脈的桃花眼恐怖的瞪圓了,小巧的鼻孔也撐的老大,滾燙的氣息在玻璃上結了一層白霧。那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神情,以至於被他嚇了一哆嗦。茲陸施看看我,猛一轉身,突然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拽開前門,卻不見一個人影。“等一下——”她發瘋似的沖了出去,呼喊聲傳了很遠,回聲在冰冷的空氣中無限放大,紛亂的撞擊在各班緊閉的門板。
可是一切都太遲了。第二天他倆沒有來上班,一周後我才再次見到他們。不過不同的是,他們再也沒走在一起過了。孫先生沒有什麽變化,一雙桃花眼仍神采奕奕,傳授大語文思想的聲音依然帶著信仰的光輝,但我不認為他絕情。而茲陸施卻像變了一個人:先前發棕的少年白發突然多白了一半;那張大方臉蔫了似的蹙縮,顴骨把兩頰吸了進去;本就矮小的身體佝僂下去,活像一粒蝦皮兒;小挑眼變得渾濁,狗鼻般的目光凝結不動了;“二踢腳”小嘴抿的更緊,嘴唇幹裂,一副表情就像誰欠她一百塊錢。她比以前更加暴躁,時不時找點小茬就在班裏大吼大叫,生怕其他班也聽不見似的。她甚至拋棄了最基本的禮貌,竟從不回應我們的“老師好”,直到十五年後的今天也是如此。中間她和我們有過幾次沖突,別人也就逆來順受了,但我真的看不慣,向校長寫了幾次信(這是我被看作全班最叛逆學生的原因),但回信永遠只是一句話:“由她去吧,估計緩緩就好了。”
而這一緩是十五年。孫先生從邀請函中透露,從此她再也沒有談過。單憑那頭已經白的不成樣子的頭發,我猜他是要剩下了。面對如今的她,我竟不知該是喜悅,還是同情,還是傷懷,抑或厭煩。這不僅是她的悲劇,更是一個群體的悲劇。也許我也應該嘆一句,現在的人,唉。浮躁劣質的流行音樂仍然呲喇作響,不時的共鳴總使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我向她湊近了些,問她用不用婚介或要不要我送些補品,她只是生硬的嗯、哼,最終還是拒絕了,下午的校慶活動即將開始,她還有活要幹,便沒有管她的拒絕,給他發了個300元的紅包,就各自忙去。她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食堂,走入了外面喧亂的人群,蝦皮兒般矮小的身軀如同消失在了噪音的海洋,再也沒有被分辨出來,我本又想去找孫先生談談社會風氣的事,卻望著他已坐在主席臺上準備。  
該是想要將這紛亂暫時與思緒隔開吧,我隨口謅著“攬茹蕙以掩涕兮,哀朕時之不當。薋菉葹以盈室兮,蕭艾菹醢逢殃”的曲調,默默混進了人群的一角,我望向主席臺,在這個日子裏,真誠的為母校歡欣,為孫先生歡欣。  
註:孫先生曾在邀請函中提到對茲陸施的評價:矮、野、賊。我不太懂,問他,他說,矮是身高,野是小脾氣,賊是善於抓獲違紀。然而這種惜字如金的人真的指的只是這些嗎,一定還有其他東西,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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