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懷古跡五首(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詠懷古跡五首(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刪韻
七言律詩 押刪韻
題注:吳若本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
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①。
三峽樓臺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終無賴,詞客哀時且未還。
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詩賦動江關①。
評注
《杜臆》:
五首各一古跡。第一首古跡不曾說明,蓋庾信宅也。借古以詠懷,作詠古跡也。……公于此自稱「詞客」,蓋將自比庾信,先用引起下句,而以己之「哀時」比信之《哀江南》也。
《唐詩評選》:本以詠庾信,只似帶出,妙于取象。
《義門讀書記》:《哀江南賦》云:「誅茅宋玉之宅,開徑臨江之府」。公誤以為子山亦嘗居此,故詠古跡及之。恐漂泊羈旅同子山之身世也。「宅」字于次篇總見,與后二首相對為章法。
《杜詩詳注》:首章詠懷,以庾信自方也。……五、六賓主雙關,蓋祿山叛唐,猶侯景叛梁;公思故國,猶庾信哀江南。
《唐音審體》:以庾信自比,非詠信也。下皆詠蜀事。信非蜀人。
《唐詩別裁》:此章以庾信自況,非專詠庾也。五、六語已與庾信雙關;以上,少陵自敘。
《讀杜心解》:三、四,正詠「飄泊」。五、六,流水,乃首尾關鍵。「終無賴」申「支離」,「且未還」起「蕭瑟」。
《杜詩鏡銓》:自敘起,為五詩總冒。俞云:二句作詩本旨(「支離東北」二句下)。
《杜詩集評》:李因篤云:格嚴整而意沉著。吳家祥云:聲調悲涼。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此章純是自述,非關古跡矣,故有作《詠懷》一章、《古跡》四首者。
《唐詩繹》:此因寓羈不得歸,而自傷飄泊也。
《昭昧詹言》:首章前六句,先發己哀為總冒。庾信宅在荊州,公未到荊州而將有江陵之行,流寓等于庾信,故先及之。
《唐詩鑒賞辭典》:五溪:指雄溪、樠溪、酉溪、潕溪、辰溪,在今湘、黔、川邊境。庾信:梁朝詩人。云雨:宋玉在《高唐賦》中述楚襄王游高唐,夢一婦人,自稱巫山之女,臨別時說:「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行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陽臺,山名,在今四川省巫山縣。明妃:即王昭君。據《西京雜記》:「元帝后宮既多,使畫工圖形,按圖召幸之。諸宮人皆賂畫工,昭君自恃其貌,獨不肯與,工人乃丑圖之,遂不得見。」后畫工毛延壽被殺。永安宮:在今四川省奉節縣。伊呂:指商朝伊尹,周朝呂尚,皆開國名相。蕭曹:指蕭何、曹參,均系輔佐劉邦建漢的名
臣。
【簡析】:
這五首詩是詩人游江陵、歸州一帶,訪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蜀先主廟、武侯祠,因古跡懷古人并自我傷感而作,一氣貫成,為一組詩,亦可分首獨詠。第一首寫庾信。詩人一直是贊美庾信的,詩中由庾的遭遇聯系起自己的境況。「且未還」既指自己不能從西南回長安,也指庾信不能從北朝回江陵。第二首寫屈原弟子宋玉,既表明詩人崇拜他的詞章,又深感同樣的悲涼寂寞,感慨中對國運的興衰懷有諷喻。第三首寫王昭君,全詩從「怨」字落墨,并使發出無窮怨恨之聲的琵琶作為昭君的化身,別具一格。第四首通過老百姓對劉備崩駕地的四時祭祀之勤,表達了對劉備和孔明君臣的崇敬,同時對詩人的飄泊生活不勝感慨,將荒涼的景象寫得分外有情。第五首是對諸葛亮更高的評價,藝術感染力極強,不象是在發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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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落深知宋玉悲, 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 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 舟人指點到今疑。
《詠懷古跡五首》是杜甫大歷元年(766)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跡,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跡,懷念古人,同時也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這首《詠懷古跡》是杜甫憑吊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為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詞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后卻都只被視為詞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則遭誤解,至于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這詩便是矚目江山,悵望古跡,吊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深切;于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獨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發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其辭旨又在抒寫「貧士失職而志不平」,與杜甫當時的情懷共鳴,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出了時節天氣。「風流儒雅」是庚信《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這里借以強調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的志士。「亦吾師」用王逸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本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聯接著就說明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志,其實相同。因而望其遺跡,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后半則為其身后不平。這片大好江山里,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只欣賞他的文采詞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于后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這巫山巫峽,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它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流艷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傷心。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歷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史實,以訛傳訛,以訛為是。到如今,江船經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點,談論著哪個山峰荒臺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云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后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為此。前人或說,此「言古人不可復作,而文采終能傳也」,則恰與杜甫本意相違,似為非是。
顯然,體驗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跡詩,詩人實到其地,親吊古跡,因而山水風光自然顯露。杜甫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景,只為宋玉遺跡觸發了滿懷悲慨,才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云雨,故宅荒臺,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歷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仿佛確是淚眼看風景,隱約可見,實而卻虛。從詩歌藝術上看,這樣的表現手法富有獨創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跡特征,卻不獨立予以描寫,而使之溶于議論,化為情境,渲染著這詩的抒情氣氛,增強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于詩人重在議論,深于思,精于義,傷心為宋玉寫照,悲慨抒壯志不酬,因而通體用賦,鑄詞熔典,精警切實,不為律拘。它諧律從乎氣,對仗順乎勢,寫近體而有古體風味,卻不失清麗。前人或譏其「首二句失粘」,只從形式批評,未為中肯。
(倪其心)
群山萬壑赴荊門, 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 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里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后面再說。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里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后,我們應該承認,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說得很對。但是,有神的并不止這兩個字。只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成的詞匯,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里,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里,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佩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于漢元帝的昏庸,對后妃宮人們,只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佩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里曾經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
昭君不慣胡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這里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的塞外之曲,后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反復說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只能用于「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為他只從哀嘆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為什么不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這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冢向黃昏」、「環佩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
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 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 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 志決身殲軍務勞。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垂于宙」,將時間空間共說,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清高」,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
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后,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紆,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高翔,獨步青云,奇功偉業,歷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只雄鳳一羽罷了。「萬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情托于形,自是議論中高于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以事業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劉克莊曰:「臥龍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黃生曰:此論出,「區區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可見詩人這一論斷的深遠影響。
最后,「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杰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于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高尚品節的贊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這首詩,由于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吊古,故能滌腸蕩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為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跡外,其余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高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在后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說,輕若一羽耳;「蕭曹」尚不足道,那區區「三分」就更不值掛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么,頷聯、頸聯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高,至尾聯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絕壁,瀑布而下,空谷傳響──「志決身殲軍務勞」──全詩就結于這動人心弦的最強音上。
(傅經順)
臣。
【簡析】:
這五首詩是詩人游江陵、歸州一帶,訪庾信故居、宋玉宅、昭君村、蜀先主廟、武侯祠,因古跡懷古人并自我傷感而作,一氣貫成,為一組詩,亦可分首獨詠。第一首寫庾信。詩人一直是贊美庾信的,詩中由庾的遭遇聯系起自己的境況。「且未還」既指自己不能從西南回長安,也指庾信不能從北朝回江陵。第二首寫屈原弟子宋玉,既表明詩人崇拜他的詞章,又深感同樣的悲涼寂寞,感慨中對國運的興衰懷有諷喻。第三首寫王昭君,全詩從「怨」字落墨,并使發出無窮怨恨之聲的琵琶作為昭君的化身,別具一格。第四首通過老百姓對劉備崩駕地的四時祭祀之勤,表達了對劉備和孔明君臣的崇敬,同時對詩人的飄泊生活不勝感慨,將荒涼的景象寫得分外有情。第五首是對諸葛亮更高的評價,藝術感染力極強,不象是在發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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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落深知宋玉悲, 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 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 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 舟人指點到今疑。
《詠懷古跡五首》是杜甫大歷元年(766)在夔州寫成的一組詩。夔州和三峽一帶本來就有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庚信等人留下的古跡,杜甫正是借這些古跡,懷念古人,同時也抒寫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感。這首《詠懷古跡》是杜甫憑吊楚國著名辭賦作家宋玉的。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寫楚襄王和巫山神女夢中歡會故事,因而傳為巫山佳話。又相傳在江陵有宋玉故宅。所以杜甫暮年出蜀,過巫峽,至江陵,不禁懷念楚國這位作家,勾起身世遭遇的同情和悲慨。在杜甫看來,宋玉既是詞人,更是志士。而他生前身后卻都只被視為詞人,其政治上失志不遇,則遭誤解,至于曲解。這是宋玉一生遭遇最可悲哀處,也是杜甫自己一生遭遇最為傷心處。這詩便是矚目江山,悵望古跡,吊宋玉,抒己懷;以千古知音寫不遇之悲,體驗深切;于精警議論見山光天色,藝術獨到。
杜甫到江陵,在秋天。宋玉名篇《九辯》正以悲秋發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其辭旨又在抒寫「貧士失職而志不平」,與杜甫當時的情懷共鳴,因而便借以興起本詩,簡潔而深切地表示對宋玉的了解、同情和尊敬,同時又點出了時節天氣。「風流儒雅」是庚信《枯樹賦》中形容東晉名士兼志士殷仲文的成語,這里借以強調宋玉主要是一位政治上有抱負的志士。「亦吾師」用王逸說:「宋玉者,屈原弟子也。閔惜其師忠而被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這里借以表示杜甫自己也可算作師承宋玉,同時表明本詩旨意也在閔惜宋玉,「以述其志」。所以次聯接著就說明自己雖與宋玉相距久遠,不同朝代,不同時代,但蕭條不遇,惆悵失志,其實相同。因而望其遺跡,想其一生,不禁悲慨落淚。
詩的前半感慨宋玉生前,后半則為其身后不平。這片大好江山里,還保存著宋玉故宅,世人總算沒有遺忘他。但人們只欣賞他的文采詞藻,并不了解他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這不符宋玉本心,也無補于后世,令人惘然,故曰「空」。就象眼前這巫山巫峽,使人想起宋玉的《高唐神女賦》。它的故事題材雖屬荒誕夢想,但作家的用意卻在諷諫君主淫惑。然而世人只把它看作荒誕夢想,欣賞風流艷事。這更從誤解而曲解,使有益作品閹割成荒誕故事,把有志之士歪曲為無謂詞人。這一切,使宋玉含屈,令杜甫傷心。而最為叫人痛心的是,隨著歷史變遷,歲月消逝,楚國早已蕩然無存,人們不再關心它的興亡,也更不了解宋玉的志向抱負和創作精神,以至將曲解當史實,以訛傳訛,以訛為是。到如今,江船經過巫山巫峽,船夫們津津有味,指指點點,談論著哪個山峰荒臺是楚王神女歡會處,哪片云雨是神女來臨時。詞人宋玉不滅,志士宋玉不存,生前不獲際遇,身后為人曲解。宋玉悲在此,杜甫悲為此。前人或說,此「言古人不可復作,而文采終能傳也」,則恰與杜甫本意相違,似為非是。
顯然,體驗深切,議論精警,耐人尋味,是這詩的突出特點和成就。但這是一首詠懷古跡詩,詩人實到其地,親吊古跡,因而山水風光自然顯露。杜甫沿江出蜀,飄泊水上,旅居舟中,年老多病,生計窘迫,境況蕭條,情緒悲愴,本來無心欣賞風景,只為宋玉遺跡觸發了滿懷悲慨,才灑淚賦詩。詩中的草木搖落,景物蕭條,江山云雨,故宅荒臺,以及舟人指點的情景,都從感慨議論中出來,蒙著歷史的迷霧,充滿詩人的哀傷,仿佛確是淚眼看風景,隱約可見,實而卻虛。從詩歌藝術上看,這樣的表現手法富有獨創性。它緊密圍繞主題,顯出古跡特征,卻不獨立予以描寫,而使之溶于議論,化為情境,渲染著這詩的抒情氣氛,增強了詠古的特色。
這是一首七律,要求諧聲律,工對仗。但也由于詩人重在議論,深于思,精于義,傷心為宋玉寫照,悲慨抒壯志不酬,因而通體用賦,鑄詞熔典,精警切實,不為律拘。它諧律從乎氣,對仗順乎勢,寫近體而有古體風味,卻不失清麗。前人或譏其「首二句失粘」,只從形式批評,未為中肯。
(倪其心)
群山萬壑赴荊門, 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 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 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 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第三首,詩人借詠昭君村、懷念王昭君來抒寫自己的懷抱。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詩的發端兩句,首先點出昭君村所在的地方。據《一統志》說:「昭君村,在荊州府歸州東北四十里。」其地址,即在今湖北秭歸縣的香溪。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正住在夔州白帝城。這是三峽西頭,地勢較高。他站在白帝城高處,東望三峽東口外的荊門山及其附近的昭君村。遠隔數百里,本來是望不到的,但他發揮想象力,由近及遠,構想出群山萬壑隨著險急的江流,奔赴荊門山的雄奇壯麗的圖景。他就以這個圖景作為本詩的首句,起勢很不平凡。杜甫寫三峽江流有「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二首》)的警句,用一個「爭」字,突出了三峽水勢之驚險。這里則用一個「赴」字突出了三峽山勢的雄奇生動。這可說是一個有趣的對照。但是,詩的下一句,卻落到一個小小的昭君村上,頗有點出人意外,因引起評論家一些不同的議論。明人胡震亨評注的《杜詩通》就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當似生長英雄起句,此未為合作。」意思是這樣氣象雄偉的起句,只有用在生長英雄的地方才適當,用在昭君村上是不適合,不協調的。清人吳瞻泰的《杜詩提要》則又是另一種看法。他說:「發端突兀,是七律中第一等起句,謂山水逶迤,鐘靈毓秀,始產一明妃。說得窈窕紅顏,驚天動地。」意思是說,杜甫正是為了抬高昭君這個「窈窕紅顏」,要把她寫得「驚天動地」,所以才借高山大川的雄偉氣象來烘托她。楊倫《杜詩鏡銓》說:「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亦與此意相接近。究竟誰是誰非,如何體會詩人的構思,須要結合全詩的主題和中心才能說明白,所以留到后面再說。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前兩句寫昭君村,這兩句才寫到昭君本人。詩人只用這樣簡短而雄渾有力的兩句詩,就寫盡了昭君一生的悲劇。從這兩句詩的構思和詞語說,杜甫大概是借用了南朝江淹《恨賦》里的話:「明妃去時,仰天太息。紫臺稍遠,關山無極。望君王兮何期,終蕪絕兮異域。」但是,仔細地對照一下之后,我們應該承認,杜甫這兩句詩所概括的思想內容的豐富和深刻,大大超過了江淹。清人朱瀚《杜詩解意》說:「‘連’字寫出塞之景,‘向’字寫思漢之心,筆下有神。」說得很對。但是,有神的并不止這兩個字。只看上句的紫臺和朔漠,自然就會想到離別漢宮、遠嫁匈奴的昭君在萬里之外,在異國殊俗的環境中,一輩子所過的生活。而下句寫昭君死葬塞外,用青冢、黃昏這兩個最簡單而現成的詞匯,尤其具有大巧若拙的藝術匠心。在日常的語言里,黃昏兩字都是指時間,而在這里,它似乎更主要是指空間了,它指的是那和無邊的大漠連在一起的、籠罩四野的黃昏的天幕,它是那樣地大,仿佛能夠吞食一切,消化一切,但是,獨有一個墓草長青的青冢,它吞食不下,消化不了。想到這里,這句詩自然就給人一種天地無情、青冢有恨的無比廣大而沉重之感。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這是緊接著前兩句,更進一步寫昭君的身世家國之情。畫圖句承前第三句,環佩句承前第四句。畫圖句是說,由于漢元帝的昏庸,對后妃宮人們,只看圖畫不看人,把她們的命運完全交給畫工們來擺布。省識,是略識之意。說元帝從圖畫里略識昭君,實際上就是根本不識昭君,所以就造成了昭君葬身塞外的悲劇。環佩句是寫她懷念故國之心,永遠不變,雖骨留青冢,魂靈還會在月夜回到生長她的父母之邦。南宋詞人姜夔在他的詠梅名作《疏影》里曾經把杜甫這句詩從形象上進一步豐富提高:
昭君不慣胡沙遠,
但暗憶江南江北。
想佩環月夜歸來,
化作此花幽獨。
這里寫昭君想念的是江南江北,不是長安的漢宮特別動人。月夜歸來的昭君幽靈,經過提煉,化身成為芬芳縞素的梅花,想象更是幽美!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這是此詩的結尾,借千載作胡音的琵琶曲調,點明全詩寫昭君「怨恨」的主題。據漢劉熙的《釋名》說:「琵琶,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琵,引手卻曰琶。」晉石崇《明君詞序》說:「昔公主嫁烏孫,令琵琶馬上作樂,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爾也。」琵琶本是從胡人傳入中國的樂器,經常彈奏的是胡音胡調的塞外之曲,后來許多人同情昭君,又寫了《昭君怨》、《王明君》等琵琶樂曲,于是琵琶和昭君在詩歌里就密切難分了。
前面已經反復說明,昭君的「怨恨」盡管也包含著「恨帝始不見遇」的「怨思」,但更主要的,還是一個遠嫁異域的女子永遠懷念鄉土,懷念故土的怨恨憂思,它是千百年中世代積累和鞏固起來的對自己的鄉土和祖國的最深厚的共同的感情。
話又回到本詩開頭兩句上了。胡震亨說「群山萬壑赴荊門」的詩句只能用于「生長英雄」的地方,用在「生長明妃」的小村子就不適當,正是因為他只從哀嘆紅顏薄命之類的狹隘感情來理解昭君,沒有體會昭君怨恨之情的分量。吳瞻泰意識到杜甫要把昭君寫得「驚天動地」,楊倫體會到杜甫下筆「鄭重」的態度,但也未把昭君何以能「驚天動地」,何以值得「鄭重」的道理說透。昭君雖然是一個女子,但她身行萬里,冢留千秋,心與祖國同在,名隨詩樂長存,為什么不值得用「群山萬壑赴荊門」這樣壯麗的詩句來鄭重地寫呢?
杜甫的詩題叫《詠懷古跡》,顯然他在寫昭君的怨恨之情時,是寄托了自己的身世家國之情的。他當時正「飄泊西南天地間」,遠離故鄉,處境和昭君相似。雖然他在夔州,距故鄉洛陽偃師一帶不象昭君出塞那樣遠隔萬里,但是「書信中原闊,干戈北斗深」,洛陽對他來說,仍然是可望不可即的地方。他寓居在昭君的故鄉,正好借昭君當年相念故土、夜月魂歸的形象,寄托自己想念故鄉的心情。
清人李子德說:「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這個評語的確說出了這首詩最重要的藝術特色,它自始至終,全從形象落筆,不著半句抽象的議論,而「獨留青冢向黃昏」、「環佩空歸月夜魂」的昭君的悲劇形象,卻在讀者的心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廖仲安)
諸葛大名垂宇宙, 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 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 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 志決身殲軍務勞。
這是《詠懷古跡五首》中的最末一篇。當時詩人瞻仰了武侯祠,衷心敬慕,發而為詩。作品以激情昂揚的筆觸,對其雄才大略進行了熱烈的頌揚,對其壯志未遂嘆惋不已!
「諸葛大名垂宇宙」,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曰宙,「垂于宙」,將時間空間共說,給人以「名滿寰宇,萬世不朽」的具體形象之感。首句如異峰突起,筆力雄放。次句「宗臣遺像肅清高」,進入祠堂,瞻望諸葛遺像,不由肅然起敬,遙想一代宗臣,高風亮節,更添敬慕之情。「宗臣」二字,總領全詩。
接下去進一步具體寫諸葛亮的才能、功績。從藝術構思講,它緊承首聯的進廟、瞻像,到看了各種文物后,自然地對其豐功偉績作出高度的評價:「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紆,屈也。紆策而成三國鼎立之勢,此好比鸞鳳高翔,獨步青云,奇功偉業,歷代敬仰。然而詩人用詞精微,一「紆」字,突出諸葛亮屈處偏隅,經世懷抱百施其一而已,三分功業,亦只雄鳳一羽罷了。「萬古云霄」句形象有力,議論達情,情托于形,自是議論中高于人之處。
想及武侯超人的才智和膽略,使人如見其羽扇綸巾,一掃千軍萬馬的瀟灑風度。感情所至,詩人不由呼出「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的贊語。伊尹是商代開國君主湯的大臣,呂尚輔佐周文王、武王滅商有功,蕭何和曹參,都是漢高祖劉邦的謀臣,漢初的名相,詩人盛贊諸葛亮的人品與伊尹、呂尚不相上下,而胸有成竹,從容鎮定的指揮才能卻使蕭何、曹參為之黯然失色。這,一則表現了對武侯的極度崇尚之情,同時也表現了作者不以事業成敗持評的高人之見。劉克莊曰:「臥龍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許之。此詩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黃生曰:此論出,「區區以成敗持評者,皆可廢矣。」可見詩人這一論斷的深遠影響。
最后,「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詩人抱恨漢朝「氣數」已終,長嘆盡管有武侯這樣稀世杰出的人物,下決心恢復漢朝大業,但竟未成功,反而因軍務繁忙,積勞成疾而死于征途。這既是對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高尚品節的贊歌,也是對英雄未遂平生志的深切嘆惋。
這首詩,由于詩人以自身肝膽情志吊古,故能滌腸蕩心,浩氣熾情動人肺腑,成為詠古名篇。詩中除了「遺像」是詠古跡外,其余均是議論,不僅議論高妙,而且寫得極有情韻。三分霸業,在后人看來已是赫赫功績了,而對諸葛亮來說,輕若一羽耳;「蕭曹」尚不足道,那區區「三分」就更不值掛齒。如此曲折回宕,處處都是抬高了諸葛亮。全詩議而不空,句句含情,層層推選:如果把首聯比作一雷乍起,傾盆而下的暴雨,那么,頷聯、頸聯則如江河奔注,波濤翻卷,愈漲愈高,至尾聯蓄勢已足,突遇萬丈絕壁,瀑布而下,空谷傳響──「志決身殲軍務勞」──全詩就結于這動人心弦的最強音上。
(傅經順)
其二(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支韻
七言律詩 押支韻
搖落深知宋玉①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悵望千秋一灑淚,蕭條異代不同時。
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臺豈夢思。
最是楚宮俱泯滅,舟人指點到今疑。
評注
《杜臆》:
玉悲「搖落」,而公云「深知」,則悲與之同也。故「悵望千秋」,為之「灑淚」;謂玉蕭條于前代,公蕭條于今代,但不同時耳。不同時而同悲也……知玉所存雖止文藻,而有一段靈氣行乎其間,其「風流儒雅」不曾死也,故吾愿以為師也。
《杜詩詳注》:(「悵望千秋」一聯)二句乃流對。此詩起二句失粘。
《唐音審體》:義山詩「楚天云雨俱堪疑」從此生出。
《唐宋詩醇》:顧宸曰:李義山詩云:「襄王枕上元無夢,莫枉陽臺一段云。」得此詩之旨。
《唐詩別裁》:謂高唐之賦乃假托之詞,以諷淫惑,非真有夢也。懷宋玉亦所以自傷。言斯人雖往,文藻猶存,不與楚宮同其泯滅,其寄概深矣。
《讀杜心解》:此下四首,分詠峽口古跡也,俱就各人時事寄概……三、四,空寫,申「知悲」;五、六,實拈,申「吾師」。……結以「楚宮泯滅」,與「故宅」相形,神致吞吐,抬托愈高。
《杜詩鏡銓》:流水對,一往情深(「悵望千秋」二句下)。意在言外(「最是楚宮」二句下)。「亦」字承庾信來,有嶺斷云連之妙。
《杜詩集評》:如此詩亦自「風流儒雅」。
《杜詩言志》:此第二首,則將自己懷抱與宋玉古事引為同調。
《昭昧詹言》:一意到底不換,而筆勢回旋往復,有深韻。七律固以句法堅峻、壯麗、高朗為貴,又以機趣湊泊、本色自然天成者為上乘。
《唐宋詩舉要》:吳曰:次首以宋玉自況,深曲精警,不落恒蹊,有神交千載之契。
其三(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元韻
七言律詩 押元韻
引用典故:琵琶改語
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①恨曲中論。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
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①恨曲中論。
評注
《后村詩話》:
《昭君村》云:「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亦佳句。
《唐詩品匯》:劉云:起得磊落(「群山萬壑」二句下)。
《匯編唐詩十集》:吳云:此篇溫雅深邃,杜集中之最佳者。鐘、譚求深而不能探此,恐非網珊瑚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徐常吉曰:「畫圖」句,言漢恩淺,不言不識,而言「省識」,婉詞。郭浚曰:悲悼中,難得如此風韻。五、六分承三、四有法。周珽曰:寫怨境愁思,靈通清回,古今詠昭君無出其右。陳繼儒曰:怨情悲響,胸中骨力,筆下風電。
《杜臆》:因昭君村而悲其人。昭君有國色,而入宮見妒;公亦國士,而入朝見嫉:正相似也。悲昭以自悲也。……「月夜」當作「夜月」,不但對「春風」,而與夜月俱來,意味迥別。
《唐詩評選》:只是現成意思,往往點染飛動,如公輸刻木為鳶,凌空而去。首句是極大好句,但施之于「生長明妃」之上,則佛頭加冠矣。故雖有佳句,失所則為疵颣。平收不作記贊,方成詩體。
《杜詩解》:詠明妃,為千古負材不偶者,十分痛惜。「省」作省事之省。若作實字解,何能與「空歸」對耶?
《唐詩快》:昔人評「群山萬壑」句,頗似生長英雄,不似生長美人。固哉斯言!美人豈劣于英雄耶?
《杜詩詳注》:朱瀚曰:起處,見鐘靈毓秀而出佳人,有幾許珍惜;結處,言托身絕域而作胡語,含許多悲憤。陶開虞曰:此詩風流搖曳,杜詩之極有韻致者。
《圍爐詩話》:子美「群山萬壑赴荊門」等語,浩然一往中,復有委婉曲折之致。
《唐宋詩醇》:破空而來,文勢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詠明妃者,此首第一;歐陽修、王安石詩猶落第二乘。
《唐詩別裁》:詠昭君詩,此為絕唱,馀皆平平。至楊憑「馬駝弦管向陰山」,風斯下矣。
《讀杜心解》:結語「怨恨」二字,乃一詩之歸宿處。……中四,述事申哀,筆情繚繞。「一去」,怨恨之始也;「獨留」,怨恨所結也。「畫圖識面」,生前失寵之「怨恨」可知;「環佩歸魂」,死后無依之「怨恨」何極!
《杜詩鏡銓》:起句:從地靈說入,多少鄭重。李子德云:只敘明妃,始終無一語涉議論,而意無不包,后來諸家總不能及。王阮亭云:青邱專學此種。
《詩法易簡錄》:起筆亦有千巖競秀、萬壑爭輝之勢。
《網師園唐詩箋》:奔騰而來,悲壯渾成,安得不推絕唱!
《隨園詩話》:同一著述,文曰作,詩曰吟,可知音節之不可不講。然音節一事,難以言傳。少陵「群山萬壑赴荊門」,使改「群」字為「千」字,便不入調。……字義一也,時差之毫厘,失以千里,其他可以類推。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三、四筆老峭而情事已盡,后半沈郁,結最纏綿。評:開口氣象萬千,全為「明妃村」三字作勢。而下文「紫臺」、「青冢」亦俱托起矣。且「赴」字、「尚有」字、「獨留」字,字字相生,不同泛率,故是才大而心細。
《唐宋詩舉要》:吳曰:庾信、宋玉皆詞人之雄,作者所以自負。至于明妃,若不倫矣;而其身世流離,固與己同也。篇末歸重琵琶,尤其微旨所寄,若曰:雖千載已上之胡曲,茍有知音者聆之,則怨恨分明若面論也。此自喻其寂寥千載之感也。
《詩境淺說》:詠明妃詩多矣,沈歸愚推此詩為絕唱,以能包舉其生平,而以蒼涼激楚出之也。首句詠荊門之地勢,用一「赴」字,沉著有力。
其四(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東韻
七言律詩 押東韻
蜀主窺吳幸三峽,崩年亦在永安宮①。
翠華想像空②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③。
翠華想像空②山里,玉殿虛無野寺中。
古廟杉松巢水鶴,歲時伏臘走村翁。
武侯祠屋常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③。
評注
《杜臆》:
其四:詠先主祠。而所以懷之,重其君臣之相契也。……幸三峽而崩永安,直述而悲憤自見。
《杜詩解》:前解,首句如疾雷破山,何等聲勢!次句如落日掩照,何等蒼涼!虛想當年,四,實笑今日也。……「翠華」、「玉殿」,又極聲勢,「空山」、「野寺」,又極蒼涼。只一句中,上下忽變,真是異樣筆墨。
《義門讀書記》:先主失計,莫過窺吳,喪敗涂地,崩殂隨之;漢室不可復興,遂以蜀主終矣。所賴托孤諸葛心神不二,猶得支數十年之祚耳。此篇敘中有斷言,婉而辨,非公不能。
《讀杜心解》:三、四語意,一顯一隱,空山殿字,神理如是。五、六流水遞下。……結以「武侯」伴說,波瀾近便,魚水「君臣」,歿猶「鄰近」;由廢斥漂零之人對之,有深感焉。
《杜詩鏡銓》:曰「幸」曰「崩」,尊昭烈為正統也。是《春秋》書法。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起二便是峭筆。三、四低徊,憑吊備極迷離。五、六「巢」、「走」二字法高,而「走」字尤似出意。結腐而峭,筆可排山。
《唐詩箋注》:此詩似無詠懷意,然俯仰中有無限感慨。
《杜詩集評》:抑揚反復,其于虛實之間,可謂躊躇滿志。
《杜詩言志》:此一首是詠蜀主。而己懷之所系,則在于「一體君臣」四字中。蓋少陵生平,只是君臣義重,所恨不能如先主武侯之明良相際耳。
《昭昧詹言》:「古廟」二句,就事指點,以寓哀寂。山谷《樊侯廟》所出。
《唐宋詩舉要》:吳曰:先主一章,特以引起武侯。
其五(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豪韻
七言律詩 押豪韻
引用典故:伯仲之間 蕭曹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①,指揮若定失蕭曹②。
福④移漢祚難恢③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①,指揮若定失蕭曹②。
福④移漢祚難恢③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評注
《后村詩話》:
「……武侯祠屋長鄰近,一體君臣祭祀同。」又云「萬古云霄一羽毛」,又云「伯仲之間見伊呂」。臥龍公沒已千載,而有志世道者,皆以三代之佐評之。如云「萬古云霄一羽毛」,如儕之伊呂伯仲間,而以蕭曹為不足道,此論皆自子美發之。考亭、南軒近世大儒,不能發也。
《唐詩品匯》:劉云:兩語氣概別,足掩上句之劣。知己語,贊孔明者不能復出此也(「伯忡之間」二句下)。
《四溟詩話》: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詞源辯體》:(杜甫)七言多稚語、累語,……「志決身殲軍務勞」……等句,皆累語也。胡元瑞云:「子美利鈍雜陳,正變互出,后來沾溉者無窮,詿誤者亦不少」。
《杜臆》:通篇一氣呵成,宛轉呼應,五十六字多少曲折,有太史公筆力。薄宋詩者謂其帶議論,此詩非議論乎?
《唐詩歸》:鐘云:對法奇。又云:下句好眼!真不以成敗論古人(「伯仲之間」二句下)。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敬曰:通篇筆力議論,妙絕古今。中聯知己之語,千載神交。陸深曰:疏鹵悲憤,無復繩墨可尋。周啟墮曰:……余謂鼎足之業,武侯自視不過萬古云霄中一羽毛之輕,故下云:「伯仲伊呂」、「運失蕭曹」,意脈同甚聯屬。
《杜詩說》:此詩先表其才之挺出,后惜其志之不踐,武候平生出處,直以五十六字論定。
《杜詩解》:「羽毛」狀其「清」,「云霄」狀其「高」也……前解慕其大名不朽,后解惜其大功不成。慕是十分慕,惜是十分惜。
《義門讀書記》:帶「跡」字(「宗臣遺象」句下)。直判定千年大公案,不特無一字無來處(「伯仲之間」二句下)。
《杜詩詳注》:「三分割據」,見時勢難為;「萬占云霄」,見才品杰出。
《載酒園詩話又編》:如詠諸葛:「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言簡而盡,勝讀一篇史論。
《唐詩貫珠》:全是頌體。……有時流言三、四不對,不知起已對,此亦「偷春格」,而況氣蒼局大耶!
《唐詩別裁》:「云霄」、「羽毛」,猶鸞鳳高翔,狀其才品不可及也。文中子謂「諸葛武侯不死,禮樂其有興乎?」即「失蕭曹」之旨,此議論之最高者。后人謂詩不必著議論,非通言也。
《讀杜心解》:「宗臣」,一詩之頌;「伊呂」,一詩之的……八句一氣轉掉,言此「名垂宇宙」、「肅然清高」者,非所謂「宗臣」也哉?功業所見,紆策三分,居之特輕若一羽耳。……胸中拿定「運移漢祚」四字,便已識得帝統所歸。知前篇曰「幸」曰「崩」,及「翠華」、「玉殿」等字,不得浪下也。
《杜詩鏡銓》:四聯皆一揚一抑。對筆奇險(「萬古云霄」句下)。二語確是孔明身分,具見論世卓識(「伯仲之間」二句下)。陳秋田云:小視三分,抬高諸葛,一結歸之于天。識高筆老,而章法之變,直橫絕古今。
《唐詩成法》:此首通篇論斷,吊古體所忌,然未經人道過,故佳,若拾他人唾馀,便同土壤。
《杜詩言志》:此第五首,則詠武侯以自況。蓋第三首之以明妃自喻,猶在遭際不幸一邊,而此之以武侯自喻,則并其才具氣節而一概舉似之。
《唐宋詩舉要》:吳曰:前幅尤壯偉非常,淋漓獨絕。全篇精神所注在此,故以力結束。
以下總評
《麓堂詩話》:文章如精金美玉,經百煉歷萬選而后見 ……杜子美《秋興》、《渚將》、《詠懷古跡》……終日誦之不厭也。
《杜臆》:五首各一古跡。
《杜詩詳注》:盧世曰:杜詩《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此乃七言律命脈根蒂。
《葚原詩說》:讀《秋興八首》、《詠懷古跡》、《諸將五首》,不廢議論,不棄藻績,籠蓋宇宙,鏗戛鈞韶,而縱橫出沒中,復含蘊藉微遠之致,目為大成,非虛語也。
《甌北詩話》:今觀夔州后詩,惟《秋興八首》及《詠懷古跡》五首,細意熨貼,一唱三嘆,意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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