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清·錢澄之）

太宰四朝遺，清風三十載。
一秉南渡銓，期月遂得罪。
既遭黨人擯，還嗟國事殆。
虜至闔城奔，公也入城待①。
所恥臨難免，庶無見危悔。
衣冠殉家廟，十日顏不改。
忠義及仆夫（有兩僮從死），哀歌動橫海。
誰謂伯道孤？神明故長在②！

天下劉夫子，節義豈所論！
直道朝廷黜，絕學海內奔。
東南人才藪，賢者游其門。
絕粒殉國難，七日息猶存。
王生本高足①，振袖赴清源。
上書促夫子，先期于九原。
三嘆亦殞命，無愧知己言。
王生義誠烈，夫子道益尊②！

詹事秀吳閶，扁舟拂袖早。
詩酒怡良朋，絲竹娛遐抱。
如何峰、泖間，不問入山道！
胡塵渡江昏，姱修閉門保。
辮發號國門，潔身赴池島。
腥風雖滿城，沈沙獨皓皓。
人生足榮名，得死乃為寶①。

侯公薄仕宦，閉戶天倫篤。
介弟①振南金，令子森昆玉。
桃李遍江城②，文章化風俗。
狄氛一朝狂，名德苦見辱。
仗節哲人先，象賢清白續③。
寧為芝蘭摧，不同蕭艾蓐。
闔戶以成仁，孤忠向誰告④！

磊落祁中丞，骨鯁豪強避。
謇諤西臺簡，澄清東吳轡。
東吳借開府，苦被黨人忌。
解組渡錢唐，胡馬長驅至。
膻氛雖未侵，潔身早為智。
兒女空攀號，莫慰哲人意。
浩浩托身瀾，乘間乃得遂。
袍笏儼平生，真氣猶高視①。

學士好禪定，報國亦講武。
木天請纓出，志抗城下虜。
厥功雖不成，天子髀嘗拊。
歸田頗寓兵，還遭絳灌怒①。
義旗倡天都，嚴關飛鳥阻。
一呼百萬餉，俠哉新安賈。
奸人半夜回，公志竟中沮。
可憐江文學②，奮身赴死所！
大義激孤忠，肯為甘言取！
一死報里人，不負平生許③。

考功人倫表，名德冠東南。
物望被鉤校，時議早抽簪。
潛居泖水濱，軒戶臨清潭。
與我開軒坐，羨此碧于藍。
曰予效懷沙，魂魄亮所甘！
秋風馬嘶急，斯言果不慚。
貞白貽千秋，泖波同湛湛①。

吏部武肅裔，通籍甫弱冠。
請養旋居廬，風雅窺周、漢。
豈意永嘉徒，頓召戎狄亂！
家世荷深恩，誓與國同難。
破產壯士歸，努力相國贊①！
諸將非戰才，財匱師亦散！
獨有三儒生，對泣汾湖畔②。
田稅蠲勿收，家書燒不看。
震澤倉卒行，死生頃刻判！
我來號其尸，從容出湍瀾。
小豎死持裾，截流隨登岸③。
市人相聚觀，嘖嘖發長嘆④！

職方雅學武，臨敵輒身先。
蘆中伏犀甲，時時奪戈船。
大運既以非，孤軍豈獨全！
闔門罹鋒刃，棲身窮山巔。
如何同袍友，機阱構賓筵！
所悲壯志盡，寧惜一軀捐！
亦有孫公子（名紹奎），帷幄共周旋。
事敗誓同歸，難至恥茍全。
面數負恩酋，言之罪通天。
義氣兩無負，哀哉此二賢①！
昔有盧司馬，才氣當代雄。
身騎生力駒，手挽五石弓。
群賊奉首竄，命在破竹中。
朝廷用不專，草草殞厥躬。
介弟早登第，毅然哲兄風②。
棄家陽羨山，樹幟太湖東。
躍馬親搏戰，斬獲屢建功。
馬疲兵亦散，大命乃遽終！
可憐司馬家，一門著雙忠。
兄弟死國難，信與二顏同③！

我昔游錢塘，縞纻何繽紛。
大行賦豪氣，顧盼凌青云！
嗚呼錢塘破，抗義無一聞！
吾子先幾決，超然絕塵氛。
臨決亦有約，一死真偽分①。
賢偶殉所天，閨閣同清芬。
哲兄奉寡母，撫尸悲且欣。
閉門養親志，饑寒甘賣文。
卓哉此二陸，機、云安足云②！

黃子氣蕭瑟，頗悟微言旨。
舉業冠本朝，先輩誰可比！
一第歸著書，十年期讀史。
痛絕鼎湖髯，南渡徵不起！
虜氛暗吳來，義旗空復指①。
侯氏何多仁，慷慨同日死！
難弟亦捐軀②，與子成連理。
為謝經術儒，通經固如此③！

我聞章孝廉，羅源政不朽。
簿書終日煩，琴書尚在手。
去縣三年馀，清風今滿口。
里居自乘城，胡來通國走。
登陴者何人，一死誓所守！
端坐待兵加，臨鋒引頸受。
微軀許桑梓，吁嗟竟不負①！

顧侯尹錢塘，才氣素英果。
驕虜渡吳江，誓往邀其惰。
中丞已郊迎，欲袒誰當左！
妻孥笑指波，版籍泣投火。
兩膝屈不得，踞向窮廬坐。
舉幡士女號，請元門人裹。
拜舞迎階墀，獨行庶不頗①！

孝廉素游俠，六藝兼文武。
樓船駐太湖，敵至驟風雨。
髵滿船頭，羽箭大如柱。
壯哉葛孝廉，一呼雙睛努。
手刃四、五人，群胡舌為吐。
力盡乃自剄，既歿有馀怒。
埋骨秋草中。
千年長不腐①！

節義遍江東，皖人殊可丑。
豈知劉廣文，臨難竟不茍！
捧檄署涇縣①，胡來誓死守。
城破何從容，赴井還攜婦。
又聞周廣文②，敢戰敵為走。
倉卒殞學宮，絕命刃在手。
拔刃手不開，殉之庶無負。
如何涇縣亡，一時有二叟③！

麻生偉須眉，顧盼肅孤高。
身長七尺馀，意氣為人豪。
置酒召宗族，誓不污腥臊。
宗族數千人，一一勇帶刀。
宣城城盡拐，涇溪將屢逃。
勢去身見俘，衣冠赴市曹。
絕命詠詩篇，慷慨色無撓。
有志竟不成，吁嗟命所遭①！

吳王雞壇雄，崛起樹赤幟。
學術雖非淳，才氣岸然異。
里人興義兵，共推季子智。
攘臂事從戎，空拳當鐵騎。
始愿豈捐軀，臨危勇就義。
頭顱姜竿懸，巾幘儼未墜！
生乎苦好名，一死庶無愧①！

新安初不守，仗節司李獨。
豈意銜須人，近出烏程族！
妻女手自屠，終焉一劍伏。
脰斷不肯殊，抉吭以瞑目。
尸聽府吏裹，義動酋長哭！
昔聞潘生言①，凜焉毛發肅。
我歌江南哀，哀絕為君續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