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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愁詩(漢·張衡)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四愁詩(漢·張衡)  
張衡不樂久處機密。陽嘉中。出為河間相。時國王驕奢。不遵法度。又多豪右并兼之家。衡下車。治威嚴。能內察屬縣。奸猾行巧劫。皆密知名。下吏收捕。盡服擒。諸豪俠游客。悉惶懼逃出境。郡中大治。爭訟息。獄無系囚。時天下漸弊。郁郁不得志。為四愁詩。郊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為小人。思以道術為報。貽于時君。而懼讒邪不得以通。其辭曰:(○《文選》二十九。又《文選》二十一詠史詩注引一句。○逯案。此序乃后人偽托。而非衡所作。王觀國學林辨之甚詳。茲不列舉。)
一思曰: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從之梁父艱。側身東望涕沾翰。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路遠莫致倚逍遙。何為懷憂心煩勞
二思曰: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從之湘水深。側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贈我金瑯玕。何以報之雙玉盤。
路遠莫致倚惆悵。何為懷憂心煩傷。
三思曰:我所思兮在漢陽。
欲往從之隴阪長。側身西望涕沾裳。
美人贈我貂襜褕。何以報之明月珠。
路遠莫致倚踟躕。何為懷憂心煩紆
四思曰:我所思兮在雁門。
欲往從之雪雰雰。側身北望涕沾巾。
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
路遠莫致倚增嘆。何為懷憂心煩惋
評注
以下資料來源未詳
梁父:泰山下小山名。
翰:衣襟。
金錯刀:刀環或刀柄用黃金鍍過的佩刀。
英:「瑛」的借字,瑛是美石似玉者。
瓊瑤:兩種美玉。
倚:通「猗」,語助詞,無意義。
桂林:郡名,今廣西省地。
湘水:源出廣西省興安縣陽海山,東北流入湖南省會合瀟水,入洞庭湖。
琴瑯玕:琴上用瑯玕裝飾。瑯玕是一種似玉的美石。
漢陽:郡名,前漢稱天水郡,后漢改為漢陽郡,今甘肅省甘谷縣南。
隴阪:山坡為「阪」。天水有大阪,名隴阪。
襜褕:直襟的單衣。
踟躕:徘徊不前貌。
雁門:郡名,今山西省西北部。
雰雰:雪盛貌。
段:同「緞」,履后跟。
案:放食器的小幾(形如有腳的托盤)。
【簡析】:
本篇分四章,寫懷人的愁思。《文選》卷二十九錄此詩,前有短序,大意說這詩是張衡做河間王相的時候所作,因為郁郁不得志,所以「效屈原以美人為君子,以珍寶為仁義,以水深雪雰為小人。思以道術相報貽于時君,而懼讒邪不得通。」
《國學網站》
據《文選》上說,張衡目睹東充朝政日壞,天下凋敝,而自己雖有濟世之志,希望能以其才能報效君主,卻又憂懼群小用讒,因而郁郁,遂作《四愁詩》以瀉情懷,詩中以美人比君子,以珍寶比仁義,以「水深」等比小人(后人又補充說:「泰山」等乃喻明如,「梁父」等乃喻小人),皆準于屈原之遺義。古人的說法,但今天我們還是應當審慎從事,以視本詩作寓有寄托者為妥。
但是,《四愁詩》的情調實在太風流婉轉了,以至于若把那惱人的、「載道」味兒甚濃的寄托說撇開,單把它看成一首情意執著真摯的情詩,確實也全無不可。且張平子若胸中沒有一段漪旎情思,只是個徒嘵嘵于忠君愛民的人,又安得出此錦昆繡詞章?是以下文筆法全如鑒賞情詩,雖屬筆者冒昧,但想亦不致辱沒平子。鐘情美人之意既明,則愛君之深亦自可推知,筆者這么寫,竊謂得平子遺意矣,當否讀昆者自有目。《文選》將詩分成「四思」,且看這「一思」。那無日不引人思慕的美人,身居東方泰山云霧之中,邈焉難求,而「我」之渴望,卻惟在能追從她的身邊、呼吸于她的芳馨之中,則「我」情的執著癡迷,不已隱然可體味了嗎?及至那小小梁父頑丘,阻「我」不得親近美人,而「我」竟引領側望、至于淚下漣漣,衣襟為濕,則「我」情之真之切,不已豁然無所隱藏了嗎?詩至此三句,自與一段落,詩人有情之癡的面目,已宛然可見。以下四句,更成一段落,詩人言之益深,亦令人讀而感慨益深。「我」是單戀于美人么?否,否,那美人卻也與「我」有過一段風流時光。就像敢原與懷王有過「曰黃昏以為期」的約定一樣,也像漢順帝曾拜平子為侍中、向他垂詢過「天下所疾惡者」一樣,那美人也曾情意綿綿,將環把上黃昆金錯絡的佩刀,贈與「我」作定情之物。「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詩·木瓜》),古人既如是說,「我」懷中有瓊英美玉,又如何能不思報贈?如今,雖然昆明知梁父為阻、道路悠遠,這份禮物決無可能送達,此生只能長作徘徊瞻望、悵惘以終;然而,「我」卻為何總是不能絕念、總是心意煩亂、勞思無盡?-詩人仿佛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情重一至于此,然而讀者卻該早已明白、抑且早已為詩人的深心百感慨良深了吧?
「一思」既已,「二思」「三思」「四思」源源不斷,連翩而至,「我」首次「求女」雖然告挫,但「我」卻絕不停止努力。當那贈他瑯美石的美人徜徉于桂林山水之間時,他便懷著成雙的白玉盤奔往南方;當那贈他貂裘短服的美人飄飄于漢陽丘嶺之上時,他便揣著明月寶珠趨向西方;當那贈他錦繡彩段的美人出沒于雁門關塞之時,他又趕緊攜著青玉制就的幾案,馳走北方,雖然湘水深不可測,限我莫及桂林;雖然隴阪悠長無已,阻我難至漢陽;雖然塞上雨雪紛紛,礙我不達雁門;雖然每次都是受阻而止,每次都落得涕泗滂沱,沾染裳襟,每次都徒增惆悵,每昆次都憂思益加難釋-然而,「我」卻始終不倦,矢志不移!可以想見,倘若天地之間不止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此詩又將何止「四思」?詩人的奔走將至于千、昆至于萬,詩人的愁思且巍過五岳、廣過江河!讀者諸君,切莫以「四愁」之間僅有并列而無遞進,而嫌其章法單調少變化;若《詩》之《蒹葭》止于「宛在水中央」,君不將謂其殊少文氣乎?若《陳風·月出》止于「勞心悄兮」,君不將覺其「心昆」之「勞」猶不甚乎?惟有一之不足、至于再、至于三、四,始能見詩人之深情纏綿、寄意幽遠。即如本詩,「愁」雖止于「四」,但其愁緒究竟延伸于胡底,又有昆何人能量之測之?「一唱而三嘆,慷慨有余哀」,讀者若要領會此種境界,不從《四愁詩》之類重章、疊句上索解,又將于何處求之?
《四愁詩》非但內容足以使人動容,其句式也極引人注目,它是中國古詩中產生年代較早的一首七言詩。七言詩由來尚矣,但全詩句子均為七言,而每句都采用上四字一節、下三字更為一節的形式,句中又幾乎不用「兮」字作語助的詩,在現存的創作年代確切可信的古詩(而非載于后世著作中、真偽莫辨的《皇娥歌》、《柏梁詩》之類)范圍里,本詩是最早的一首,這就是《四愁詩》在中國詩史上的地位。在此以前,七言詩或是雜以八言、九言者,如漢武帝《瓠子歌》;或是每句前昆三字、后三字各為一節、而中間夾一「兮」字,如項羽《垓下歌》、李陵《別歌》:這些,都不能算作典范的七言詩。至于漢烏孫公主的《悲愁歌》,雖然已達到全篇上四下三,但每句兩節之間還存有「兮」字,成了一首八言詩,句式上雖接近于典范的七言詩,卻終不能歸入七言詩的范疇。唯本詩除了每章首句以外,其余句子與后世七言詩已全無二致,顯得整飭一新、燦然可觀。曹丕的《燕歌行》,自是一首成熟的七言。而《四愁詩》作為七言詩,雖然尚有不少《詩經》的痕跡如重章疊句、每章句子為奇數,以及《楚辭》的痕跡如「兮」的使用;但是,它的上四下三昆的句式,卻早在大半個世紀以前已達到了《燕歌行》的水準,同時這種句式在抒情上的優勢-即節奏上的前長后短(異于四言詩及《垓下歌》之類七言的并列,和五言的前短后長),使聽覺上有先長聲曼吟、而復悄然低語的感受,而節奏短的三字節落在句后,聽來又有漸趨深沉之感,如此一句循環往復,全詩遂有思緒紛錯起伏、情致纏綿跌宕之趣-《燕歌行》有之,《四愁詩》亦已有之。因此,今天我們認定《四愁詩》是典范化的七言詩的首塊里程碑,怕也不算過甚其辭吧?
(沈維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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