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雜詩九十首（宋·曹勛）

我生不僥福，始終躬純臣。
雖更齊楚偽，常障西風塵。
耳順早引年，掛冠踰八春。
甘與田畯游，遂予胸次真。

農人作田務，耘者最辛苦。
肘膝伏泥涂，拔莠連茹取。
所拔隨已多，悉釀所伏處。
惟冀①禾稻肥，豈問正炎暑。

地水與火風，四大各一性。
和合乃養形，損增則成病。
圓覺著于品，岐伯峻其證。
君子知其言，窮理宜至命。

山中四序景，巧供晨夕間。
茶甌不少輟，詩魔常畏閑。
生計付風雨，年華寄毛顏。
支筇正獨立，棲禽相與還。

歸為田舍翁，不作無復理。
耕鑿頃畝地，遠近先視水。
溝塍欲利達，農具無委靡。
高田下田事，得馬失馬爾。

小圃藝花竹，春末已繁秀。
土脈得鋤斸，枝葉易秀茂。
久以告老病，未免閉圭竇。
相忘無芥蒂，一二約親舊。

古斗喜妙供，溪蓀種勻抽。
蘸水浮翠猬，絡石駢栗皺。
薿薿巧凝綠，梢梢眇含秋。
相對幾案間，蕭然無與儔。

閑里心情拙，還知興自嘉。
饑鴉時立檻，野蝶自尋花。
客至聊從容，僧來不厭茶。
晚煙時佇立，列岫映馀霞。

人生行樂爾，行樂則心閑。
心既無所用，和氣滋容顏。
衛生有此妙，馀事皆可刪。
若益兼忘理，敢告知識間。

招客圖客歡，不圖能病客。
既醉失匕箸，吐茵墮巾幘。
何堪款曲意，貽念風月夕。
拂旦往問訊，慚恨見顏色。

春雪翳重霄，寒雨連日夜。
不輟獸炭熾，甚恐庭花謝。
疏簾莫禦冷，爐焚屢成灺。
寒食數日間，春事求諸野。

吾年踰七十，真欲愿春遲。
豈謂上元過，適丁多雨時。
韶華荏苒半，清明旦夕期。
流鶯與蜂蝶，冷落殊未知①。

客寄輦轂下，馳心田畝間。
君恩重山岳，臣節殊安閑。
雖幸米鹽足，其如塵土顏。
終負告歸罪，判然誠獨難。

老去情懷懶，翛然只此翁。
閑窗千里月，修竹一簾風。
事與孤鴻①遠，心將止水同。
故人如問訊，癡坐正觀空。

寂歷秋風晚，閑庭落葉深。
天高晴日澹，山凈暮煙沉。
疾病無時已，年華有底侵。
兩行南去雁，一片北歸心。

北歸了無日，先壟掃何時。
愁與燕鴻遠，心同楚客悲。
寒蟬咽敗柳，幽鷺來清池。
誰與話舊事，淚蘚空在衣。

連日山村雨，牛羊都在欄。
低田漬積水，臥穗鋪新寒。
氣逼琴絲潤，香傳巖桂丹。
天光惜壟畝，應放月團團。

秋色遂將半，游云時淡濃。
水光影稏，秀色增芙蓉。
斸地種三徑，鉤窗來五峰。
新晴何以卜，一意聽晨鐘。

冷趁西風便，云趨南國深。
相舂聞野唱，漂絮擊溪砧。
小立遲殘照，閑愁倦寸心。
新亭有耆舊，應共惜花陰。

白日忽若暮，北風天正寒。
濃陰欲釀雪，云侶商量間。
群兒競喜躍，婢子爭仰看。
命席撥甕碧，取醉期盡歡。

凄風入林薄，旵日升山遲。
槿花落因雨，菊英開映籬。
身老每倦客，目昏猶喜詩。
所欣水云念，得赴猿鶴期。

晨起冒清露，筍輿出城闉。
原野回舊色，花柳搖新春。
眷言山林性，常與魚鳥鄰。
怡然適襟抱，自謂羲皇民。

我本汝潁士，老隱天臺山。
一瓢顧粗足，三謁無厚顏。
身與樵牧遠，居眇林壑間。
不為物事役，常對風日閑。

平生江海性，俗冗不到眼。
偶然牽祿養，遂復事篇簡。
所愧道益遠，所喜性習懶。
末路終此惠，尤得養樗散。

梢梢岸上柳，粼粼岸下波。
晴云羃遠岫，東風扇微和。
去冬有耕植，連春無干戈。
田畯知此意，種秫應更多。

高原收菽麥，下田插禾秧。
田頭與地尾，一一意所量。
躬耕辨好怯，擇種均豐荒。
所以終歲間，食米不及糠。

大麥未救饑，小麥漸擢芒。
此時農夫嘆，政阻接青黃。
多畏頻雨澤，只欲暄晴光。
農安吾亦安，朝夕祈蒼蒼。

堂堂春將去，好花如款留。
荼蘼蔓層雪，芍藥攲重樓。
金沙插架富，蕙香轉林幽。
我欲助送之，飛絮漫天愁。

曉來浩露出，細履欣悠然。
壟麥漾輕浪，芳草迷平川。
無邊綠成幄，團飛柳皆綿。
老翁指謂我，漸熟高低田。

西山隱道室，山光鎖蔥茜。
松竹意可揖，芳潤欲入饌。
扳攜一二友，香火共昏旦。
天臺坐忘身，笑領吾所眷。

日鑄得新茗，色味建水空。
未論七碗足，先借兩腋風。
烹在擊拂外，香泛齒頰中。
若論破睡魔，自可書元功。

行都老故舊，見贈新歷日。
快哉得過目，蘧然若有失。
已病嗟再歲，漸老念弱質。
嘆馀落麈尾，非言付搖膝。

冰壺凍欲裂，霜風凌雪屋。
牛斗攪夕眠，瓶笙不成曲。
平生湖海心，弗受車轅促。
晨興且探梅，不憚肌生粟。

閑中每自得，閑意非陸沉。
蟻穴漫說夢，鷗盟誰更尋。
一年記好處，萬緣隨夙心。
即以洗其勞，清月升層林。

幽居歲屢換，豪舉欲誰作。
閑情寡賦詠，舊句漫筆削。
草茅晦小隱，筍蕨供大嚼。
不時有佳處，悠然動春酌。

塵境得閑適，塵事從如麻。
且發蟹眼湯，一試鷹爪芽。
蕭蕭衲帔冷，泠泠心境嘉。
坐久若為侶，清月上梅花。

小庵筑桐柏，宛在艮山位。
數峰直遠目，一水繞右地。
門徑連主山，松篁接空翠。
貴客下北闕，喜話卜鄰計。

平生有知舊，相望頓以疏。
臥念十日雨，誰寄一行書。
景已來白雁，詩漫如黃初。
不忘剡溪棹，且策雪中驢。

下邑常寂寞，細履寒溪頭。
魚蝦腥斷岸，橘柚明晚秋。
山色儼晴碧，溪光泛澄流。
相思故人遠，應過回雁洲。

秋色不勝悲，濃霜寒入衣。
蔬畦倦小摘，茅檐曝晴暉。
人去歌酒歇，雁來音信稀。
好客招不來，楓葉伴愁飛。

雨急怨春晚，花殘獨稔香。
燕巢方穩密，蝶翅覺凄涼。
引睡漫支枕，銷閑時炷香。
新晴故晚照，芳草留斜陽。

骎骎隨日老，寧能問分陰。
波流固自遠，云在初無心。
鳥聲驚幽思，風徐快沖襟。
馬卿苦病多，中懷天莫忱。

小隱世味薄，花飛慘殘春。
明玉剝楚筍，嫩紫庖吳莼。
不覺槃箸闕，但喜志意新。
我惟一廛足，何必問大鈞。

仆以義制心，自謂頗忠赤。
保國不保身，用忠豈用力。
所以四將命，悉能全趙璧。
未當引年歸，痛定思政剌。

云山貯回腸，日月任轉轂。
客居不問鄉，一飽寧較粟。
家釀報浮蟻，溪鱗買尺玉。
以充朝莫槃，懷抱無乃足。

平日為飽役，方拋世網嬰。
買魚沽市醞，借姓過州城。
老脫塵中境，心游物外清。
寒溪行不盡，端為濯衣纓。

素懷繞列岫，乃家臺山麓。
人境兩俱絕，事物濟所欲。
芳醪澈盞白，茗飲瀹溪綠。
對客調玉軫，清風入梧竹。

春來每竊抃，春去孰可諺。
尋勝攬妍姿，對花得清燕。
樽酒所以樂，摘植得忘倦。
忽改綠陰陰，蒼苔從滿院。

鑿池固不廣，納納隘所居。
茍無水光寒，便覺非吾廬。
漪漣漾芳渚，澄影浮晴虛。
樂哉濠梁心，已復游嘉魚。

道人范子珉，隱跡朝市端。
筆墨作峰嶺，氣象爭巑岏。
稍變煙云態，便覺風雨寒。
鶴舉忽沖霄，大羅得遐觀。

范仙最所長，畫牛誠絕筆。
圍模大小定，毛孔不少失。
膊腕與腹胯，一牛動數日。
惟我頗得之，臥起盡纖悉。

寒毬格雖下，春事亦可尋。
故園少見之，花葉均來禽。
芳蓓暖苞玉，半腮紅淺深。
與客屢清賞，只恐風雨侵。

隨春動草木，微和入池閣。
群芳爭妍媸，紅翠媚寥廓。
一枝姑到眼，萬態便如昨。
春深風雨來，固已任開落。

閑居必家釀，不以空乏廢。
小槽壓春碧，渾含揖和氣。
三杯禦客寒，一卮款仆意。
寧論有賢圣，且復供村醉。

小圃養春色，乘時不可緩。
翌鋤常于于，成趣須旦旦。
花摘去年種，喜供一時玩。
舉杯付歌兒，野服更蕭散。

隨分作欄檻，松竹帶花柳。
四時面面看，百種日日有。
玩目必群卉，洗心付芳酒。
吾儕不改常，居閒簡可久。

老來參同事，勤志不敢失。
人言爐偃月，吾意爐藏日。
朝陽升西山，異液甘若蜜。
一體奠所居，旦旦享清逸。

和靖骨已槁，后來欲無說。
細雨斷魂句，妙處益清絕。
朅來客異縣，籬落冷風月。
吟哦一字難，愧此枝下雪。

臺山無牡丹，單葉已最貴。
斗檻數花爾，便欲發光氣。
珍重莫肯折，如天藏地秘。
西都每興懷，此賞殆夢寐。

春深多夜雨，倦臥得飽聽。
穿林乍依微，滴檐已紛競。
衾寒似落莫，人寂眷閑靜。
怡然遂高眠，枕上頗適性。

澤國經炎夏，常厭日晷永。
既乏枕簟涼，亦欠冰雪冷。
北窗但倦臥，閑人遠造請。
時濯醒心泉，柳下汲深井。

道人有相訪，不求養生訣。
或問琴棋妙，或笑汗漫說。
何州有隱逸，何山富薇蕨。
飯了且分攜，日課所不屑。

吾年將八十，歷踐何足數。
義不惜骸骨，愧無罔君父。
掛冠復掛冠，求去再求去。
至愿誠遂心，燕笑樂畎畝。

山高翳落日，殘照欣晚晴。
意適策筇杖，意倦眠桃笙。
云水喜益近，語話能忘情。
書來故人意，相憶應遄征。

松隱靜無事，松竹惟參差。
避熱臥其間，綠蔭回涼吹。
水云不相遠，起坐常自怡。
此心益浩然，西風生桂枝。

城居得高勝，欄檻俯阛阓。
斂跡紅塵中，游目雉堞外。
湖光浸晴碧，若與云外會。
漁舟何處來，幾點忽隱晦。

葉落復葉落，沖飆黯寥廓。
重疊響瑟縮，翩翻下紛泊。
倦客行脩涂，幽人倚高閣。
歸來故山休，冰霜欲蕭索。

商飆忽在序，候蟲凄以鳴。
歲律念向晚，崦嵫逼于征。
已嘆日月疾，但覺須鬢獰。
搔首欲何為，松篁助秋聲。

秋暑正炎酷，人不得以息。
向晚注大雨，劇暑遂掃跡。
蕭然物氣平，暫止火御職。
上天常好生，一涼誠大德。

人生不如意，十固常八九。
吾輩窮物理，挺特惟所守。
東風暖入律，客意濃勝酒。
游鞍縱所如，寧能困圭竇。

云山環所臨，煙景日日異。
山作故人接，云為久處計。
酒酣一聲笛，梅風四山起。
清香剩披拂，參橫伴村醉。

我生茍無禍，放懷在詩酒。
詩酒得自在，功名亦何有。
正欲醉墜車，豈問柳生肘。
寫我平生適，笑寄方外友。

墐戶喜冬序，秋容換霜風。
可嘆景物移，只在笑談中。
菊茂遠先見，蓼疏寒更紅。
老懷欣自愜，漸享愛日功。

四大一和合，所以兆我命。
及其有損增，遂復制我病。
五年過縱心，四大失正定。
新歲轉盼來，疾應改新證。

新年供家廟，老稚晨夕忙。
塊坐溫暖處，但聞油醬香。
不問物物闕，有食時時嘗。
諸孫甚解事，翁乃無饑腸。

林泉久自得，窗戶向深幽。
不復嫌村酒，何能有客愁。
夕陽烘遠水，飛絮挾輕鷗。
杖屨歸從晚，柴門月一鉤。

中春艷桃李，東風惠以繁。
胡為連日雪，花葉飄闌干。
氣非驕陽候，宛若殘臘寒。
玄冥僭融和，玉川知其端①。

新春遨西湖，結伴每有侶。
豈意氣差忒，旬中自寒暑。
欣欣一日晴，愀愀三日雨。
謂言愛酒伴，有酒誰能湑。

門前露草嫩，極目遨青龍。
策杖不知遠，看山兼別峰。
曉廚尋晚筍，客供摘新菘。
舌下清肥足，何勞細肋①供。

我有舊知識，生來晦蹤跡。
邂逅不可見，早夜何能覓。
忽然積習處，相逢吐胸臆。
臨了一句子，會心極得力。

斗水小漣漪，拳石獻巖竇。
蒼蒼三峰足，挺挺數葉秀。
棐幾得巨壑，幽色清永晝。
以我兼忘心，嵩華亦何有。

秋雨濕庭戶，陋舍集閑客。
重以樽酒空，可為饑腸厄。
呼童取弓酌，村酒我先識。
一杯復一杯，滿坐生春色。

秋雨不可雷，雷即雨無節。
況當收刈時，只欲天明潔。
夫何連日雨，臥穗恐芽檗。
已失早禾望，晚田幸天輟。

山色侵衣冷，異氣作心賞。
嶺月聞鳳笙，松風吹鶴氅。
碧池縐澄綠，群山發清響。
以此助蕭閑，欣然同擊壤。

寂歷斜陽岸，高低猶漲痕。
輕舟隨浪穩，遠水帶煙昏。
野色幾番換，喬林何處村。
情懷了無事，安得易銷魂。

素愿游匡廬，夢寐不可易。
棄官竟一往，不以歸意迫。
屢扣清虛仙，杯酒話疇昔。
永懷撥云峰，西麈每相憶。

飯了縱閑適，杖屨涉晴晝。
時物破百感，環山獻明秀。
承宇茂芳桂，追涼風細逗。
摘果靡憚勞，聊用引稚幼。

前日花正紅，今旦香已改。
我知色空相，未開固非在。
韶華每備陳，風雨不相貸。
任渠萬點飛，豈待愁如海。

吾家遠城市，四圍縈疊嶂。
意尋煙霞游，喜逐樵牧上。
松間憩兩足，論高等四暢。
或時戴月歸，山花記心想。

雅意老山林，每作山林趣。
引領山林景，賦詠山林句。
嵐光增日夕，林風度朝暮。
時時攜筇歸，群山送歸戶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