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雜感》二十首（明末清初·錢謙益）

板蕩凄涼忍再聞？煙巒如赭水如焚。
白沙堤下唐時草，鄂國墳邊宋代云。
樹上黃鸝今作友，枝頭杜宇昔為君。
昆明劫后鐘聲在，依戀湖山報夕曛。

瀲艷西湖水一方，吳根越角兩茫茫。
孤山鶴去花如雪，葛嶺鵑啼月似霜。
油壁輕車來北里，梨園小部奏西廂。
而今縱會空王法，知是前塵也斷腸。

楊柳桃花應劫灰，殘鷗剩鴨觸舷回。
鷹毛占斷聽鶯樹，馬矢平填放鶴臺。
北岸奔騰潮又到，南枝零落鬼空哀。
爭憐柳市高樓上，銀燭金盤博局開。

先王祠廟枕湖濆，墮淚爭看忠孝文。
垂乳尚傳天目讖，射潮空望水犀軍。
千年肸蚃燃陰火，盡日靈旗卷暮云。
雙淚何辭濕階墄，羅平怪鳥正紛紜。

宰樹豐碑一水湄，金牌終古事參差①。
攢宮麥飯無寒食，賜廟椒漿有歲時。
歌舞夢華前代恨，英雄復漢后人思。
青城反復如償博，只恨幽蘭一燼遲。

昔叩于公拜綠章，擬征楛矢靖東方。
鴟夷靈爽真如在，銅狄災氛實告祥。
地戛龍吟翻水窟，天回電笑閃湖光。
殘燈仿佛朱衣語，夢斷潮聲夜殷床①。

佛燈官燭古珠宮，二十年前兩寓公①。
畫筆空濛山過雨，詩情淡蕩水微風。
斷橋春早波吹綠，靈隱秋深葉染紅。
白鶴即看城郭是，歸來華表莫匆匆。

西泠云樹六橋東，月姊曾聞下碧空。
楊柳長條人綽約，桃花得氣句玲瓏①。
筆林研匣芳華里，翠袖香車麗日中。
今日一燈方丈室，散花長侍凈名翁。

堤走沙崩小劫移，桃花剺面柳攢眉。
青山無復呼猿洞，綠水都為飲馬池。
鸚鵡改言從靺鞨，獼猴換舞學高麗。
只應鷲嶺峰頭死，卻悔飛來竺國時。

方袍瀟灑角巾偏，才上紅樓又畫船。
修竹便娟調鶴地，春風蘊藉養花天。
蝶過柳苑迎丹粉，鶯坐桃堤候管弦。
不是承平好時節，湖山容易著神仙。

匼匝湖山錦繡窠，腥風殺氣入偏多。
夢兒亭里屯蛇豕，教妓樓前掣駱駝。
粉蝶作灰猶似舞，黃鶯避彈不成歌。
嘶風朔馬中流飲，顧影相蹄怕綠波。

豈獨湖山笑突如，珠林寶網亦丘墟。
消沉泡幻看金鯽①，警策浮生聽木魚。
藕孔刀兵三劫熾②，蓮花刻漏六時疏。
于今頂禮云棲老，擁衛人天五百余③。

天地為籠信可哀，南屏舊隱謫仙才。
遺廬尚有孤花在，吊客徒聞獨鶴回。
漬酒青鞋褰宿莽，題詩紅袖拂荒苔①。
太平宰相曾招隱，矯首云霞海上來②。

東海桑田事豈誣，藏舟夜壑本良圖。
摸金山欲移三竺，蒸土陂應決兩湖①。
地媼荒涼憂竭澤，波神刺促怨投珠。
不知系纜江頭石，曾見秦人筑塞無？

冷泉凈寺可憐生，雨血風毛作隊行。
羅剎江邊人飼虎，女兒山下鬼啼鶯。
漏穿夕塔煙烽影，飄瞥晨鐘鼓角聲。
夜雨滴殘舟淅瀝，不須噩夢也心驚。

建業余杭古帝丘，六朝南渡盡風流。
白公妓可如安石，蘇小湖應并莫愁。
戎馬南來皆故國，江山北望總神州。
行都宮闕荒煙里，禾黍叢殘似石頭。

珠衣寶髻燕湖濱，翟茀貂蟬一樣新。
南國元戎皆使相，上廳行首作夫人。
紅燈玉殿催旌節，畫鼓金山壓戰塵。
粉黛至今驚毳帳，可知豪杰不謀身①。

冬青樹老六陵秋，慟哭遺民總白頭。
南渡衣冠非故國，西湖煙水是清流。
早時朔漠翎彈怨，它日居庸宇喚休①。
苦恨嬉春楊鐵史，故宮詩句詠紅兜②。

東風依舊起青蘋，不為紅梅浣北塵。
鼓篋儒生陳玉歷，開堂禪子祝金輪。
青衣苦效侏離語，紅粉欣看回鶻人。
他日西湖志風土，故應獨少宋遺民。

罨畫西湖面目非，峰巒側墮水爭飛。
云莊歷亂荷花盡，月地傾頹桂子稀。
鶯斷曲裳思舊樹，鶴髡丹頂悔初衣。
今愁古恨誰消得，只合騰騰放棹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