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宗山籟一百四首（明·釋函是）

滂沱昨夜雨，晴好忽今朝。
策杖歸初地，登堂布舊條①。
老成懷德在，小子習心銷。
從此風規遠，金輪瑞氣昭。

勝地傳匡岳，名藍屬此間。
右軍初舍宅，耶舍接開山。
六朝頻易主，一代愧為顏。
紹續兵荒后，安禪但掩關。

來日嗟猶及，去年何足云。
歸烏愁暮雨，衰草怯秋云。
林下惟行道，山齋罷論文。
時名焉可茍，垂老畏空聞。

昔年曾住此，屢夢到山中。
彭蠡城邊月，鸞溪寺里鐘。
簇新春草綠，依舊野花紅。
黃鳥知予意，關關囀晚風。

梅花開雪里，不畏寒風吹。
百卉凋傷日，一溪煙雨時。
枝從行路折，香愛曉窗知。
自愜幽人意，寧辭鴻雁疑。

已得溪山意，何疑世上情。
臘窮松自見，寒盡草頻生。
撼樹風聲慘，入潭人影清。
嗒然忘語默，不但百懷輕。

世間貴文字，吾道慎支離。
以此薄詞藻，相看空墨池。
鑿溝疏水路，先雨葺茅茨。
莫笑禪枯澹，清宵試一思。

管奏石泉細，圖開巒岫橫。
臨池愛人影，近柳羨鶯聲。
日落溪云重，月明山霧輕。
萬緣何處去，持此慰生平。

日暮欲何去，迢遙咫尺中。
繁花紅岸北，細草綠疇東。
舐犢憐牛老，回車念客窮。
涂長誰信宿，條柳倚春風。

觀世得無我，隨時且愛人。
山川若是畫，泡幻更誰真。
寒鳥生臺飯，空林雪夜春。
等閒離合處，迢遞總風塵。

云水何曾異，茅房獨自真。
晴空休瞪目，寒色更宜人。
豈愛潭中月，知無花外春。
莫隨吾與若，疑誤住山身。

高峰月正白，一半是溪云。
空滿川光合，煙沉石溜分。
寒灰香后散，歸鳥聲先聞。
如夢誰堪似，吾今不欲云。

衰老成疏節，孤危寄上岑。
鐘聲霜殿濕，月色夜堂深。
雪鳥無尋處，春花不擇林。
豈甘為散誕，隨分見余心。

石鏡搖初日，金輪隱暮云。
如何此際見，不似昔年聞。
雨過寒塘靜，風交春樹殷。
從來人貴耳，佇望獨云云。

名利能生詐，人心各自良。
常因徇理處，迸起護情方。
泉石能降習，煙霞別有長。
曾隨寒澗水，一鑒得參商。

坐月候鐘鳴，階前蟲韻清。
定中山覺靜，聞外水無聲。
花影何曾動，天光空自橫。
禪房門半掩，廊外有人行。

廚灰方欲冷，添缽望歸來。
朱戶知難扣，青苗猶未栽。
香煙遲午食，鳥雀下空臺。
松徑無生客，庭陰長綠苔。

輕飆不入戶，就地且乘涼。
殿后垂楓密，門前藉草芳。
江山寧有盡，寒暖但隨方。
得意即為樂，長歌過夜塘。

雨足期秋熟，無云嗟去年。
適予復來此，一眾總茫然。
到處扣門拙，還山得食偏。
好從今日始，努力耕山田。

昨日米船到，肩擔出郡河。
正當秧好插，更值吏催科。
午食尚難給，差徭且奈何。
青山豈易得，勉矣莫蹉跎。

負米遠千里，開書欣八行。
吾門猶有此，一眾豈虞荒。
稚子白葵扇，老翁青竹床。
當軒且磅薄，乘倦到羲皇。

行行自行行，性住步常輕。
一往知何事，周遭空復情。
鶴鳴還子和，魚樂果誰明。
久矣忘渠我，何須辨濁清。

心知非一一，林木自森森。
不識云煙幻，惟同巖壑深。
枕窺明月白，溪近野棠陰。
絕跡何云易，誰從行處尋。

一條云路直，千頃野田平。
湖氣干霄漢，松濤引梵聲。
山深不數夏，僧老漸忘名。
吾欲從茲去，相將混耦耕。

山云時出沒，溪水日平漫。
世外無拘束，人間有易難。
屋疏宵不寐，肺病午方餐。
野鳥真堪近，喃喃不畏寒。

出門遂覺遠，仍在此山丘。
獨自有馀樂，于人無復求。
綠疇眠白鸛，赤土涂黃牛。
所向何曾異，從生至白頭。

茅堂飲啄慣，不愿朱門多。
林下拾朝菌，池邊賞晚荷。
無人常獨立，有興忽長歌。
恃此能無病，兼之遣睡魔。

目前生意滿，到處野情疏。
藤掛偷梨鼠，苔沉入澗魚。
農夫忙播種，稚子懶觀書。
曠大劫來事，悠然見太初。

山池荷未放，忽已過端陽。
花木宜天暖，人情耽夜涼。
去年苦不雨，今夏滿方塘。
預卜秋田稔，可能無再荒。

主人有逸興，招我坐龍潭。
危瀑乘風下，平流倒日涵。
縱觀心欲一，細聽耳成三。
明日端陽節，攜筇返故龕。

是非何日已，同異百年身。
了此不相顧，何勞問幻真。
天高云出沒，林闊鳥疏親。
秋草自衰變，西風寧與人。

山深氣序易，六月著寒衣。
酷暑不終日，輕飆時到扉。
欺人夜色冷，落澗泉聲微。
久矣忘艱苦，誰為別是非。

年來無彼我，誰謂匪心安。
古道于今少，人情到此難。
鵬飛六月息，鷦寄一枝寒。
相笑何時已，逍遙海岳寬。

山嵐朝不散，水霧午猶遮。
地僻惟僧到，縣貧無藥賒。
崖頭懸拄杖，石上曬袈裟。
只此自知處，須憐日易斜。

山遠有猿噭，溪深無水聲。
夜來云際火，照見古湓城。
微月入林淺，歸鴉到樹輕。
心間紆暝色，含盼不勝情。

別去三千里，傳來一紙書。
王家增佛日，山叟愛吾廬。
華屋少年侈，茅檐老景舒。
仰人殊未易，服食倚耕鋤。

閒心山事夥，堪見不堪云。
鶴照池中影，人行嶺上云。
林交容馬過，池闊到村分。
日夕疏鐘起，誰從定后聞。

懶眠常竟日，紙被喜新成。
門外無人候，床頭有鼠聲。
鳥來從自去，雨過不知晴。
寄語朝中貴，能無此夕情。

莫道丹霞熱，鸞溪熱有馀。
云高峰頂薄，雨少柏陰虛。
樹密風過岸，籬穿日照廬。
但除心里火，隨分且耕鋤。

百歲行過半，全身托翠微。
猶嫌芻食惡，更覓菜羹肥。
過午金仙訓，憂貧魯士譏。
我心真匪石，抗手謝同衣。

只今惟守拙，閉戶遜時賢。
身退名何在，情窮道不遷。
朝看云里岫，暮聽竹邊泉。
與眾同居止，降心一味禪。

匡月入湖小，千波影共圓。
月光不到水，水月豈從天。
對鏡看群岫，依林數過船。
個中誰是主，斂目獨澄然。

自笑生涯拙，猶能不怕窮。
就泉惟酌茗，移榻愛當風。
到老憑誰力，千峰一策通。
不知人事易，隨意任西東。

湖水連天白，登高見遠帆。
肝腸付寥廓，形影托松杉。
心在何勞圣，情忘莫厭凡。
一般孤月迥，容易住層巖。

山雞半夜鳴，月落溪云生。
坐久懸燈暗，門開宿鳥驚。
何人于此得，獨自繞檐行。
三十年前后，松濤一樣聲。

祇園臨大路，獨立數晨宵。
官樹貧人斫，春田野火燒。
云封當澗屋，月暗近山橋。
夕鳥催歸客，松林斷續招。

祖意在山邊，水牛眠野田。
深知黃葉趣，不坐白云禪。
鳩喚栽秧雨，風牽上水船。
此中無限意，肯向外人傳。

山食只粗糲，憐予謝少年。
豈當為苦節，貧賤得安禪。
多病偏宜澹，無緣但聽天。
相從忘歲月，始覺及門賢。

興來譚往事，相逐過西溪。
解意忘前后，因人有笑啼。
語諠山岳靜，樹遠夕陽低。
微月掛檐隙，回途尚不迷。

故山幾日別，臨崖一指間。
依然丹岫月，只度大庾關。
飲水知源遠，耕田傍寺閒。
老年筋力少，不敢畏癡頑。

院后遺殘屋，吾師舊掩關。
湖光先日照，塔影駐云間。
對此無馀說，秖應時往還。
且教■①子住，予欲老投閒。

理策隨身去，行行過石橋。
夕陽懸樹杪，山犬吠藤條。
認得靈溪路，曾無道士招。
玄關予亦透，但不上青霄。

獨唳不堪聞，孤松影到曛。
落虹搖淺瀨，歸犢出深云。
顧我當奚似，于人何可云。
古來多顯達，壘壘見高墳。

身在難忘世，機停始見山。
龜蛇知雨至，鴻雁及春還。
月出胸懷爽，霜飛道路艱。
層巒與孤嶼，能得幾人閒。

目前誰是客，夢里悟多身。
莫辨客中主，寧知身外人。
西風飄一葉，萬木斂三春。
啟我惟秋色，優游林下真。

盡言黃獨美，難得白云橫。
豈是一生事，都酬曠劫情。
鐘敲霜葉落，雁叫碧潭驚。
不了目前意，空憐道者名。

密樹連云暗，殘荷雜草香。
心孤寄水月，年邁歷秋霜。
世有高僧傳，人無辟谷方。
方知林下士，多半為閒忙。

群岫當軒入，寒泉到枕邊。
何須更舉足，只在此中眠。
睹影日中鳥，聞聲夢里蟬。
蕭條自岑寂，莫與懶人傳。

黃葉紛紛墜，白云片片飛。
只聞辭社燕，不見搗寒衣。
世故山城遠，清秋霜露微。
野人無感激，寂寞掩柴扉。

三日松風生，五天檐雨聲。
此時大麥熟，秋谷倉箱盈。
荒后人心約，安貧勢利輕。
世間與世外，何事不相成。

秋原懷遠蹤，想像正無窮。
問路草初白，遙山葉欲紅。
銷磨云水里，俯仰客情中。
灑拂禪房靜，還家聽塞鴻。

一覺開門出，月明才四更。
江流浮夜色，石瀨引秋聲。
斂聽忽何有，冥心合太清。
誰當更復憶，不可號無名。

五更山吐月，四望空無云。
樹轉西峰影，風斜北雁群。
上關仍就榻，稍坐見微昕。
世事惟高蹈，關河了不聞。

柳葉夏已長，稻花秋更齊。
山門無一事，尋伴步西溪。
老鸛認人慣，田雞過午啼。
村夫知雨至，指樹覺天低。

菊花開燦爛，溪水日潺湲。
不睹黃云暗，焉知白露繁。
稻粱遲社燕，茗盌對山村。
回首成衰邁，還應望石門。

出櫳金鎖鳥，殺羽向山丘。
不啄黃金盌，空棲青樹頭。
往還愁俊鶻，居止學巢鳩。
長翮虛空闊，高低縱晚秋。

何處堪棲息，煙霞隱梵宮。
鳥搖籬菊嫩，犬吠夕陽空。
問世無成策，安心只是窮。
老僧惟有退，含笑委長風。

滿目無山水，全身已在林。
不因人自昔，那得我從今。
香暖流云幕，鐘寒怯曙襟。
當時誰坐斷，塔影尚沉沉。

斗大梧桐樹，當檐引晚風。
半留山月到，更與野禽通。
子落知秋老，枝疏惜歲窮。
衰榮看欲盡，獨立意誰同。

雁叫微霜后，林寒細雨初。
板橋先度客，野圃罷燒畬。
望寺僧歸疾，投城馬去疏。
前涂云樹合，回步竟何如。

閒情銷隱幾，獨覺愧婆和。
秋水無心照，山禽有影過。
拂空翻鳥跡，把火沸冰河。
人道虛神用，吾師念積屙。

流水去無返，年華暑復寒。
根塵如夢起，識浪幾時乾。
白日忙閒過，青山歲月寬。
嘗聞高隱客，還共夕陽殘。

五更開戶望，孤月照禪真。
腳踏生臺影，燈搖繞佛身。
風停花入定，雁過水無塵。
不到空潭曲，難論曠世因。

不是遠人跡，都緣避世譽。
經行苔徑沒，燕坐草堂虛。
生死當知處，浮漚豈易除。
年來消息斷，慚愧客情疏。

主院至垂老，因人敢愛閒。
幸然無俗客，乘暇且看山。
掩戶推云出，開窗揖月還。
高松投鶴影，永夜不成關。

人定鐘初歇，燈明夜最真。
聞猿幾喪我，觀樹亦猶人。
萬籟歸何處，群機得所因。
誰當更消息，孤負陌頭春。

賦性偏多癖，違時追昔賢。
疏才居事后，勇退在人前。
自合棲巖壑，難教入市廛。
愛人殊未已，有約白云邊。

午睡鳥呼覺，交交聲未休。
不知吾覺后，鳥意復何酬。
濯濯風前柳，洋洋石上流。
山中長似此，卒歲樂優游。

發白垂將遍，眸青尚可觀。
往年筋力異，來日杖頭寬。
禪寂終宵盡，房櫳薄暑寒。
豈堪貪茗盌，更使夕陽殘。

空谷歸人少，高峰落日寒。
望云慚老大，深夜繞欄桿。
萬事省心力，六時惟內觀。
浮生豈容易，休作少年看。

歘然一自返，頭白老青山。
俯鑒游魚戲，仰看飛鳥還。
身隨松鶴瘦，心逐野鷗閒。
旦晚清陰下，安知世路艱。

不擇名山老，江流盡有源。
金輪承雨露，華首接云根。
一榻長霄迥，千峰古木繁。
終焉復何憾，相視欲無言。

含暉欣晚景，立雪憶當時。
我亦承人后，誰無一日知。
江流深不測，云影變多奇。
峰頂孤松色，歲寒然后知。

百歲過駒隙，憧憧何所成。
機深天性薄，欲寡道心生。
世故豈難見，林泉空有名。
吾生少營慮，于此獨能明。

不識幽棲趣，徒勞招隱心。
長空無雁影，流水誤琴音。
虎豹畏山淺，魚龍忘海深。
高林多綺角，莫向洞庭尋。

誰信子期死，伯牙仍鼓琴。
從來無覆處，豈敢貴希音。
住久識山性，聽多知水心。
晨宵欣獨往，林下莫沉吟。

往復長松下，相逢豈異人。
暗投愁按劍，什襲愧非珍。
過澗須眉在，啼林鳥雀親。
生平吾不昧，以此得安貧。

背山朝隱霧，傍殿夜聞鐘。
忽憶此生事，都忘何處從。
百骸成聚散，一覺有春冬。
飲啄同山鳥，登臨信竹筇。

望夕光沉魄，晴林影尚微。
為云曾不是，即月豈全非。
過眼山容隱，含情夜色暉。
若教遲皓潔，已喪目前機。

坐落西軒月，行看東嶺松。
易教云作水，難信石成鐘。
物理自衰變，人情時夏冬。
是誰能免此，同上最高峰。

對人時累足，閉目不觀空。
偶起探晴岳，攜筇過寺東。
古松搖澗底，怪石出云中。
多少住山事，茫茫逐異同。

寒月窺簾悄，晴云覆岫陰。
一般閒景趣，識得道人心。
視聽當猶昔，溪山豈自今。
愿同泉石老，猿鶴許相尋。

一榻蒙頭坐，千峰夕照移。
重云低匝地，微月上高枝。
氣暖龍蛇蟄，山寒鳥雀饑。
不知春信至，即在夜長時。

積雪通昏晝，叢光掩岳川。
閉門寒色斂，擁褐夜燈然。
三事白頭衲，一床黃獨煙。
青山非世僻，容得懶成顛。

萬古一彈指，云山夢里看。
目前銷不易，榮落始知難。
大雪危峰出，殘冰饑鳥歡。
擁壚對良夜，獨自耐深寒。

百情安一遇，得解不成文。
雪滿云山合，澌流河漢分。
掩窗寒隔紙，煮茗葉燒云。
俯仰觀塵劫，冥心知所云。

人羨龐公好，全家隱鹿門。
但知山澤美，寧畏虎狼喧。
獨樹難藏影，旋嵐不著痕。
此心無去住，何事更招魂。

春草露先白，霜根雪后青。
擁壚當秉燭，餌藥失頹齡。
引興尋梅澹，憑高共鶴泠。
不辭搖落盡，寥寂自寒庭。

閒中數往事，往往嘆前因。
不信先賢語，幾成衰世人。
身名存石室，巖壑老風塵。
借問鸞溪水，能回白草春。

嘆惜今時事，難追往哲風。
道隨炎冷異，心與利名同。
拙樸甘吾塞，文章讓世通。
陸沉終不易，何苦問污隆。

何人能獨立，云靜與山深。
萬木無行徑，千峰穩住心。
拚教風逐虎，輸去月同琴。
想望人天際，迢迢流水音。

山澤匪耽寂，云林自作師。
好隨明月去，休被晚風吹。
亂石填階砌，長松蔭后籬。
一從深入后，壚火不曾離。

繩床方斂足，不覺到馀曛。
碧澗沉清影，青霄無片云。
夜猿愁月照，山鬼畏僧聞。
自笑為人淺，都慚與物分。

晚年宜好靜，日日數生涯。
候種畏寒早，為園及暖乖。
臨風多遠思，明月易生懷。
不作馀齡計，忙來亦自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