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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奴嬌 其四 書東流村壁(宋·辛棄疾)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念奴嬌 其四 書東流村壁(宋·辛棄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
刬地東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
曲岸持觴,垂楊系馬,此地曾輕別。
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
舊恨春江流未斷,新恨云山千疊。
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
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評注
①東流:舊縣名,在今安徽省東至縣。
②刬地:無端,無緣無故。
③云屏:云母石制作的屏風;或說云母石制作的枕頭。或說云屏指帷帳。
④曲岸:河岸。
⑤纖纖月:古代原形容女子的腳,這里借指美人。
【評解】
淳熙五年春,辛棄疾從江西豫章調往臨安,旅行東流縣,題此詞于村壁之上,抒寫他當時的感受。上片寫重過東流時,正是「野棠花落」,清明已過的季節。歲月匆匆,旅舍孤寒,不覺想起了從前在這里的一段令人難忘的往事。如今時移事異,在敘述中寓有詞人的無限感慨。下片寫此次經過東流的所聞。勾起了舊恨新愁。「近來多少華發」,含蓄蘊藉,情韻悠長。這首詞表現了辛詞清新婉約的一面。
【集評】
《藝蘅館詞選》梁啟超語:此南渡之感。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客途遇艷,瞥眠驚鴻,村壁醉題,舊游回首,乃賦此閑情之曲。前四句寫景輕秀,「曲岸」五句寄思婉渺。
下闋伊人尚在,而陌頭重見,托諸行人,筆致便覺虛靈。「明朝」五句,不言重遇云英,自憐消瘦,而由對面著想,鏡里花枝,相見爭如不見,老去相如,羞入文君之顧盼。以幼安之健故,此曲化為繞指柔矣。
辛棄疾絕少寫自己的愛情經歷,偶一為之,便迥異諸家,帶著一種擊節高歌的悲涼氣息。卻少有婉轉纏綿之意。此詞即是其例。
據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 》,此詞可能是淳熙五年(1178)自江西帥召為大理少卿時作。覽其詞意,當是作者年青時路過池州東流縣,結識一位女子,這回經過此地,重訪不遇,感發而作此詞。
開頭五句:「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刬地樂風欺客夢,一枕云屏寒怯 。」清明時節,春冷似秋,東風驚夢,令人觸景生情 ,萌生悲涼之情感。
「又」字點出前次來此,也是之個季節。暗合于唐人崔護春日郊游,邂逅村女之事 。「客夢」暗指舊游之夢 ,「一枕寒怯」之孤單又暗襯前回在此地的歡會之歡愉。果然,下邊作者按捺不住對往事的追憶 :「曲岸持觴 ,垂楊系馬 ,此地曾輕別。樓空人去,舊游飛燕能說。」曲岸、垂楊,宛然如舊,而人去樓空了;只有似曾相識之飛燕,在呢喃地向人訴說,為人惋惜而已。末句化用東坡《永遇樂 》「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詞意,卻能翻出新意,頗有信手拈來之感。
這五句,作者回憶往日惜別感傷今日不得復見筆落之處愁思可見,這隱隱含悲之語在其詞作中少有。歇拍處意脈不斷,承接上片回憶之感傷一氣流注而入下片:「聞道綺陌東頭,行人長見,簾底纖纖月。」「綺陌」,猶言煙花巷 。纖纖月出于簾底,指美人足,典出窅娘。據龍沐勛《東坡樂府箋 》,此又是從東坡《江城子》詞「門外行人,立馬看弓彎」句脫化而出。極艷處,落筆卻清雅脫俗,此亦稼軒之出眾之處。至此可知此女是風塵女子。這里說不僅「 飛燕」知之;向行人打聽,也知確有此美人 ,但如今不知去向了。
惆悵更增 ,所以作者傷心的說 :「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去年惜別的舊恨,已如流水之難盡;今日重訪不見的新恨更如亂山云疊 ,令人如何忍受。皖南江邊山多,將眼前景色信手拈來,作為妙喻。當然,這兩句里已經有意無意地滲透進了家國恨,身世恨,報國無門之恨。不斷之恨當是如此。稼軒遭遇頗多,故融合而難分了。陳廷焯評為「矯首高歌,淋漓悲壯 」,便是領會其中的深意 。意思本來到此已完,不斷詞人借助想象,又轉出一層意思來:「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 。」即使還有重逢的機會,只恐已屬他人 ,終如鏡花水月 ,不復可得,永抱杜牧《嘆花》詩「綠葉成陰子滿枝」之憾了。用意一唱三嘆,造語一波三折,稼軒為詞,達情至切他人有感而覺無可言者,他都能盡情抒發。如想見鏡見難折,似有未了之意但不知從何說起。稼軒則又推進一層,造成了余意不盡的結尾:「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
那時,想來她也該會吃驚地、關切地問我 :「你怎么添了這多的白發啊 !」只能如此罷了!以想象中的普通應酬話,寫出雙方的深摯之情與身世之感嘆。這白頭,既意味著「為伊消得人憔悴」的深情,又飽含著「老卻英雄似等閑」的悲憤,真可謂百感交集。寫到此,戀舊之情、身世之感已渾然不可分,大有「倩向人喚取,紅巾翠袖,英雄淚」(《水龍吟》)的意味,實為借戀杯之酒,澆胸中感時傷事之塊壘。因為有此一結,再返觀全詞,只覺得無處不悲涼。這結尾,也照應了開頭的歲月如流,于是歸結到蕭蕭華發上,就此頓住。
如上縷析,這篇作品并非沒有其他言情佳作曲折宛轉的內含,然而辛稼軒不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委婉的風致來抒寫,更不用「香衾」、「銀燭」、「玉筋」「紅淚」那些字眼。他筆下揮灑的是東風欺夢、驚見華發,其間僅以「纖纖月」略作點染,一現即隱。整體格調悲涼慷慨 ,《白雨齋詞話》評為「悲而壯,是陳其年之祖」。
此詞風格迥異之處不僅在其外表,而更在其氣質不同,字里行間隱含著悲涼。它雖寫情事,卻不專為寄男女之情而作,作者的思想感情里本來就浸透了英雄投閑、報國無門的悲憤,不免觸處皆發,使得這首愛情詞自始至終透出一股悲憤情感。到后來,就亦比亦彼,渾然難分。同時,對于男女之情,稼軒所表現的也不是纏綿無法擺脫,而是把其一往情深歸之于感慨無限的喟嘆之中 。其音調也不是低徊的,凄婉的;而是急促的,擊案赴節、一噴而出的。看來,這樣的言情詞,就只能是配合著「銅琵琶、鐵綽板 」來唱,情詩的。這樣的新境界,只能于稼軒詞中見到了。周邦彥《瑞龍吟》,寫的也是「桃花人面」的「舊曲翻新」(周濟《宋四家詞選》評)。同一題材,在稼軒手里是敲唾壺盡缺的悲歌,在清真筆下卻是傳統情詞的「淺斟低唱 」。周詞是回環吞吐,惟恐不盡;辛詞卻是郁積如山 ,欲說還休。清真所為是筆觸纖細、筆筆勾勒的工筆仕女圖 ;稼軒作成的卻是灑脫爽健、一揮而就的潑墨寫意畫。這藝術風格上的差異,是詞人個性與氣質的差異而造成的。同時也能看出稼軒詞作風格之獨特,確實與眾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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