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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樂府 賣炭翁 苦官市也(唐·白居易)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新樂府 賣炭翁 苦官(一作宮)市也(唐·白居易)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
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夜來城上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
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
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
一車炭,千馀斤,官使驅將惜不得。
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評注
《順宗實錄》
舊事,宮中有要,市外物,令官吏主之。與人為市,隨給其直。貞元末,以宦者為使,抑買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復行文書,置白望數百人于兩市并要鬧坊,閱人所賣物,但稱宮市,即斂手付與,真偽不復可辨,無敢問所從來,其論價之高下者,率用百錢物,買人直數千錢物,仍索進奉門戶并腳價錢。將物詣市,至有空手時歸者。名為宮市,而實奪之。嘗有農夫以驢負柴至城賣,遇宦者稱宮市取之,才與絹數尺,又就索門戶,仍邀以驢送至內。農夫涕泣,以所得絹付之,不肯受。曰:須汝驢送柴至內。農夫曰:我有父母妻子,待此然后食。今以柴與汝,不取直而歸,汝尚不肯,我有死而已。遂毆宦者。街史擒以聞,詔黜此宦者,而賜農夫絹十匹。然宮市亦不為之改易。
《唐宋詩醇》
直書其事,而其意自見,更不用著一斷語。
《元白詩箋證槁》
宮市者,乃貞元末年最為病民之政,宜樂天《新樂府》中有此一篇。且其事又為樂天所得親有見聞者,故此篇之摹寫,極生動之致也。……更有可論者,此篇徑直鋪敘,與史文所載者不殊,而篇末不著己身之議論,微與其他者篇有異,然其感慨亦自見也。
《全唐詩佳句賞析》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
《賣炭翁》是《新樂府詩》組詩五十首中的第三十二首,詩題下注:「苦宮市也」。「宮市」為中唐時皇室于市中公開掠奪民間財物之一種弊政。唐德宗貞元末年時愈益變本加厲,以宦官(宮使)專司其事,遣「白望」(宮中派出的采辦員)數百人于長安東、西兩市監望,視所需物,即口稱「宮市」,往往不付錢或以微值勒索而去。《賣炭翁》一詩通過賣炭翁之遭遇,用形象化之手法,反映百姓被欺壓之痛苦,揭露封建統治者爪牙之罪惡。這兩句是說,可憐的賣炭翁身上衣服單薄,無以御寒,但仍然祝愿天氣更冷一些;這樣,他辛苦燒的炭就能多賣、賣到好價錢了。描繪人物復雜矛盾心理細膩真切,形象逼真,直書其事,其意自見,感染力極其強烈,一筆有扛鼎之力。
《唐詩鑒賞辭典》
《賣炭翁》是白居易《新樂府》組詩中的第三十二首,自注云:「苦宮市也。」「宮市」的「宮」指皇宮,「市」是買的意思。皇宮所需的物品,本來由官吏采買。中唐時期,宦官專權,橫行無忌,連這種采購權也抓了過去,常有數十百人分布在長安東西兩市及熱鬧街坊,以低價強購貨物,甚至不給分文,還勒索「進奉」的「門戶錢」及「腳價錢」。名為「宮市」,實際是一種公開的掠奪(其詳情見韓愈《順宗實錄》卷二、《舊唐書》卷一四○《張建封傳》及《通鑒》卷二三五),其受害者當然不止一個賣炭翁。詩人以個別表現一般,通過賣炭翁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宮市」的本質,對統治者掠奪人民的罪行給予有力的鞭撻。
開頭四句,寫賣炭翁的炭來之不易。「伐薪、燒炭」,概括了復雜的工序和漫長的勞動過程。「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賣炭翁的肖像,而勞動之艱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現。「南山中」點出勞動場所,這「南山」就是王維所寫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的終南山,豺狼出沒,荒無人煙。在這樣的環境里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窯一窯地「燒炭」,好容易燒出「千余斤」,每一斤都滲透著心血,也凝聚著希望。
寫出賣炭翁的炭是自己艱苦勞動的成果,這就把他和販賣木炭的商人區別了開來。但是,假如這位賣炭翁還有田地,憑自種自收就不至于挨餓受凍,只利用農閑時間燒炭賣炭,用以補貼家用的話,那么他的一車炭被掠奪,就還有別的活路。然而情況并非如此。詩人的高明之處在于沒有自己出面向讀者介紹賣炭翁的家庭經濟狀況,而是設為問答:「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這一問一答,不僅化板為活,使文勢跌宕,搖曳生姿,而且擴展了反映民間疾苦的深度與廣度,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位勞動者已被剝削得貧無立錐,別無衣食來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萬苦燒成的千余斤木炭能賣個好價錢。這就為后面寫宮使掠奪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鋪墊。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這是膾炙人口的名句。「身上衣正單」,自然希望天暖。然而這位賣炭翁是把解決衣食問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賣炭得錢」上的,所以他「心憂炭賤愿天寒」,在凍得發抖的時候,一心盼望天氣更冷。詩人如此深刻地理解賣炭翁的艱難處境和復雜的內心活動,只用十多個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現了出來,又用「可憐」兩字傾注了無限同情,怎能不催人淚下!
這兩句詩,從章法上看,是從前半篇向后半篇過渡的橋梁。「心憂炭賤愿天寒」,實際上是期待朔風凜冽,大雪紛飛。「夜來城外一尺雪」,這場大雪總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憂炭賤」了!「天子腳下」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們為了取暖,難道還會在微不足道的炭價上斤斤計較嗎?當賣炭翁「曉駕炭車輾冰轍」的時候,占據著他的全部心靈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么難走,而是盤算著那「一車炭」能賣多少錢,換來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說家筆下,是可以用很多筆墨寫賣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動的,而詩人卻一句也沒有寫,這因為他在前面已經給讀者開拓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
賣炭翁好容易燒出一車炭、盼到一場雪,一路上滿懷希望地盤算著賣炭得錢換衣食。然而結果呢?他卻遇上了「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宮使」。在皇宮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書和敕令面前,跟著那「叱牛」聲,賣炭翁在從「伐薪」、「燒炭」、「愿天寒」、「駕炭車」、「輾冰轍」,直到「泥中歇」的漫長過程中所盤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為泡影!
從「南山中」到長安城,路那么遙遠,又那么難行,當賣炭翁「市南門外泥中歇」的時候,已經是「牛困人饑」;如今又「回車叱牛牽向北」,把炭送進皇宮,當然牛更困、人更饑了。那么,當賣炭翁餓著肚子、喝著困牛走回終南山的時候,又想些什么呢?他往后的日子,又怎樣過法呢?這一切,詩人都沒有寫,然而讀者卻不能不想。當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就不能不同情賣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統治者的罪惡,而詩人「苦宮市」的創作意圖,也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這首詩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藝術上也很有特色。詩人以「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兩句展現了幾乎瀕于生活絕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一希望,──又是多么可憐的希望!這是全詩的詩眼。其他一切描寫,都集中于這個詩眼。在表現手法上,則靈活地運用了陪襯和反襯。以「兩鬢蒼蒼」突出年邁,以「滿面塵灰煙火色」突出「伐薪、燒炭」的艱辛,再以荒涼險惡的南山作陪襯,老翁的命運就更激起了人們的同情。而這一切,正反襯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賣炭得錢,買衣買食。老翁「衣正單」,再以夜來的「一尺雪」和路上的「冰轍」作陪襯,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憐」。而這一切,正反襯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天寒炭貴,可以多換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饑」和「翩翩兩騎」,反襯出勞動者與統治者境遇的懸殊;「一車炭,千余斤」和「半匹紅紗一丈綾」,反襯出「宮市」掠奪的殘酷。而就全詩來說,前面表現希望之火的熾烈,正是為了反襯后面希望化為泡影的可悲可痛。
這篇詩沒有象《新樂府》中的有些篇那樣「卒章顯其志」,而是在矛盾沖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這首詩千百年來萬口傳誦,并不是偶然的。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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