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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家別(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無家別(唐·杜甫)
  押齊韻  
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
我里百(一作萬)馀家,世亂各東西。
存者無消息,死者為(一作委)塵泥。
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一作故)蹊。
(一作久)行見空巷(一作室),日瘦氣慘悽。
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
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
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
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
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
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
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
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
人生無家別,何以為烝黎。
評注
《后村詩話》
《新安吏》、《潼關吏》、《石壕吏》、《新婚別》、《垂老別》、《無家別》諸篇,其述男女怨曠、室家離別、父子夫婦不相保之意,與《東山》、《采薇》、《出車》、《杕杜》數詩相為表里。唐自中葉以徭役調發為常,至于亡國;肅、代而后,非復貞觀、開元之唐矣。新舊唐史不載者,略見杜詩。
《唐詩品匯》
劉云:經歷多矣,無如此語之在目前者(「久行」二句下)。劉云:寫至此,亦無復馀恨,此其所以泣鬼神者(「家鄉」二句下)。
《唐詩鏡》
「日瘦氣慘凄」一語備景略盡。故言不必多,惟其至者。「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老杜詩必窮工極苦,使無馀境乃止。李青蓮只指點大意。
《唐詩歸》
鐘云:「日」何以「瘦」?摹寫荒悲在目,此老胸中偏饒此等字面(「日瘦」句下)。鐘云:說得無家人入細(「家鄉」二句下)。鐘云:即《小雅》「靡有黎」意,翻得纖妙(末二句下)。
《杜臆》
「空巷」而曰「久行見」,觸處蕭條。日安有肥瘦?創云「日瘦」,而慘凄宛然在目。狐啼而加一「豎毛怒我」,形狀逼真,似虎頭作畫。(《新安吏》、《石壕吏》、《三別》)此五首非親見不能作,他人雖親見亦不能作。公以事至東都,目擊成詩,若有神使之,遂下千秋之淚。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陳繼儒曰:老杜「三吏」、「三別」等作,觸時興思,發得忠愛慨嘆意出,真性情之詩,動千載人悲痛。渾厚蒼峭,為世絕調,有不待言說者。
《唐詩評選》
「三別」皆一直下,唯此尤為平凈。《新婚別》盡有可刪者,如「結發為君妻」二句」、「君行雖不遠」二句、「形勢反蒼黃」四句,皆可刪者也;《垂老別》「憶昔少壯時」二句,亦以節去為佳。言有馀則氣不足。
《然燈紀聞》
唐人樂府,惟有太白《蜀道難》、《烏夜啼》,子美《尤家別》、《垂老別》以及元、白、張、王諸作,不襲前人樂府之貌,而能得其神者,乃真樂府也。
《讀杜心解》
通首只是一片。起八句,追敘無家之由,「久行」六句,合里無家之景。「宿鳥」以下,始入自己,反踢「別」字……「近行」八句,木身無家之情。其前四極曲,言遠去固艱于近行,然總是無家,亦不論遠近矣。翻進一層作意。《三別》體相類,其法又各別:一比起,一直起,一追敘起;一比體結,一別意結,一點題結。又《新婚》,婦語夫;《垂老》,夫語婦;《無家》,似自語,亦似語客。
《杜詩鏡銓》
自六朝以來,樂府題率多摹擬剽竊,陳陳相因,最為可厭。子美出而獨就當時所感觸,上憫國難,下痛民窮,隨意立題,盡脫去前人窠臼,《苕華》、《草黃》之哀,不是過也。樂天《新樂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去,而語稍平易,不及杜之沉警獨絕矣。
《網師園唐詩箋》
「家鄉」二句曠達語,由痛極作,筆有化工。
《履園譚詩》
杜之前后《出塞》、《無家別》、《垂老別》諸篇,亦曹孟德之《苦寒行》,王仲宣之《七哀》等作也。
《唐詩鑒賞辭典》
《無家別》和「三別」中的其他兩篇一樣,敘事詩的「敘述人」不是作者,而是詩中的主人公。這個主人公是又一次被征去當兵的獨身漢,既無人為他送別,又無人可以告別,然而在踏上征途之際,依然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語,仿佛是對老天爺訴說他無家可別的悲哀。
從開頭至「一二老寡妻」共十四句,總寫亂后回鄉所見,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兩句插在中間,將這一大段隔成兩個小段。前一小段,以追敘發端,寫那個自稱「賤子」的軍人回鄉之后,看見自己的家鄉面目全非,一片荒涼,于是撫今憶昔,概括地訴說了家鄉的今昔變化。「寂寞天寶后,園廬但蒿藜」,這兩句正面寫今,但背后已藏著昔。「天寶后」如此,那么天寶前怎樣呢?于是自然地引出下兩句。那時候「我里百余家」,應是園廬相望,雞犬相聞,當然并不寂寞;「天寶后」則遭逢世亂,居人各自東西,園廬荒廢,蒿藜(野草)叢生,自然就寂寞了。一起頭就用「寂寞」二字,渲染滿目蕭條的景象,表現出主人公觸目傷懷的悲涼心情,為全詩定了基調。「世亂」二字與「天寶后」呼應,寫出了今昔變化的原因,也點明了「無家」可「別」的根源。「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兩句,緊承「世亂各東西」而來,如聞「我」的嘆息之聲,強烈地表現了主人公的悲傷情緒。
前一小段概括全貌,后一小段則描寫細節,而以「賤子因陣敗,歸來尋舊蹊」承前啟后,作為過渡。「尋」字刻畫入微,「舊」字含意深廣。家鄉的「舊蹊」走過千百趟,閉著眼都不會迷路,如今卻要「尋」,見得已非舊時面貌,早被蒿藜淹沒了。「舊」字追昔,應「我里百余家」;「尋」字撫今,應「園廬但蒿藜」。「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凄。但對狐與貍,豎毛怒我啼。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寫「賤子」由接近村莊到進入村巷,訪問四鄰。「久行」承「尋舊蹊」來,傳「尋」字之神。距離不遠而需久行,見得舊蹊極難辨認,尋來尋去,繞了許多彎路。「空巷」言其無人,應「世亂各東西」。「日瘦氣慘凄」一句,用擬人化手法融景入情,烘托出主人公「見空巷」時的凄慘心境。「但對狐與貍」的「但」字,與前面的「空」字照應。當年「百余家」聚居,村巷中人來人往,笑語喧闐;如今卻只與狐貍相對。而那些「狐與貍」竟反客為主,一見「我」就脊毛直豎,沖著我怒叫,好象責怪「我」不該闖入它們的家園。遍訪四鄰,發現只有「一二老寡妻」還活著!見到她們,自然有許多話要問要說,但杜甫卻把這些全省略了,給讀者留下了馳騁想象的空間。而當讀到后面的「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時,就不難想見與「老寡妻」問答的內容和彼此激動的表情。
「宿鳥戀本枝,安辭且窮棲。方春獨荷鋤,日暮還灌畦。」──這在結構上自成一段,寫主人公回鄉后的生活。前兩句,以宿鳥為喻,表現了留戀鄉土的感情。后兩句,寫主人公懷著悲哀的感情又開始了披星戴月的辛勤勞動,希望能在家鄉活下去,不管多么貧困和狐獨!
最后一段,寫無家而又別離。「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波瀾忽起。以下六句,層層轉折。「雖從本州役,內顧無所攜」,這是第一層轉折;上句自幸,下句自傷。這次雖然在本州服役,但內顧一無所有,既無人為「我」送行,又無東西可攜帶,怎能不令「我」傷心!「近行止一身,遠去終轉迷」,這是第二層轉折。「近行」孑然一身,已令人傷感;但既然當兵,將來終歸要遠去前線的,真是前途迷茫,未知葬身何處!「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這是第三層轉折。回頭一想,家鄉已經蕩然一空,「近行」、「遠去」,又有什么差別!六句詩抑揚頓挫,層層深入,細致入微地描寫了主人公聽到召令之后的心理變化。如劉辰翁所說:「寫至此,可以泣鬼神矣!」(見楊倫《杜詩鏡銓》引)沈德潛在講到杜甫「獨開生面」的表現手法時指出:「……又有透過一層法。如《無家別》篇中云:‘縣吏知我至,召令習鼓鞞。’無家客而遣之從征,極不堪事也;然明說不堪,其味便淺。此云‘家鄉既蕩盡,遠近理亦齊’,轉作曠達,彌見沉痛矣。」
「永痛長病母,五年委溝溪。生我不得力,終身兩酸嘶。」盡管強作達觀,自寬自解,而最悲痛的事終于涌上心頭:前次應征之前就已長期臥病的老娘在「我」五年從軍期間死去了!死后又得不到「我」的埋葬,以致委骨溝溪!這使「我」一輩子都難過。這幾句,極寫母亡之痛、家破之慘。于是緊扣題目,以反詰語作結:「人生無家別,何以為蒸黎!」──已經沒有家,還要抓走,叫人怎樣做老百姓呢?
詩題「無家別」,第一大段寫亂后回鄉所見,以主人公行近村莊、進入村巷劃分層次,由遠及近,有條不紊。遠景只概括全貌,近景則描寫細節。第三大段寫主人公心理活動,又分幾層轉折,愈轉愈深,刻畫入微。層次清晰,結構謹嚴。詩人還善用簡煉、形象的語言,寫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詩中「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貍」,概括性更強。「蒿藜」、「狐貍」,在這里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誰能容忍在自己的房院田園中長滿蒿藜?在人煙稠密的村莊里,狐貍又怎敢橫行無忌?「園廬但蒿藜」、「但對狐與貍」,僅僅十個字,就把人煙滅絕、田廬荒廢的慘象活畫了出來。其他如「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也是富有特征性的。正因為是「老寡妻」,所以還能在那里茍延殘喘。稍能派上用場的,如果不是事前逃走,就必然被官府抓走。詩中的主人公不是剛一回村,就又被抓走了嗎?詩用第一人稱,讓主人公直接出面,對讀者訴說他的所見、所遇、所感,因而不僅通過人物的主觀抒情表現了人物的心理狀態,而且通過環境描寫也反映了人物的思想感情。幾年前被官府抓去當兵的「我」死里逃生,好容易回到故鄉,滿以為可以和骨肉鄰里相聚了;然而事與愿違,看見的是一片「蒿藜」,走進的是一條「空巷」,遇到的是豎毛怒叫的狐貍,……真是滿目凄涼,百感交集!于是連日頭看上去也消瘦了。「日」無所謂肥瘦,由于自己心情悲涼,因而看見日光黯淡,景象凄慘。正因為情景交融,人物塑造與環境描寫結合,所以能在短短的篇幅里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反映出當時戰區人民的共同遭遇,對統治者的殘暴、腐朽,進行了有力的鞭撻。
鄭東甫在《杜詩鈔》里說這首《無家別》「刺不恤窮民也」。浦起龍在《讀杜心解》里說:「‘何以為蒸黎?’可作六篇(指《三吏》《三別》)總結。反其言以相質,直可云:‘何以為民上?’」──意思是:把百姓逼到沒法做百姓的境地,又怎樣做百姓的主子呢?看起來,這兩位封建時代的杜詩研究者對《無家別》的思想意義的理解,倒是值得參考的。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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