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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香 觀木犀有感寄呂郎中(宋·陳亮)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桂枝香 觀木犀有感寄呂郎中(宋·陳亮)  
天高氣肅。
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
桂子初收,三十六宮都足。
不辭散落人間去,怕群花、自嫌凡俗。
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幾曾幽獨。
是天上、馀香剩馥。
怪一樹香風,十里相續。
坐對花旁,但見色浮金粟。
芙蓉只解添愁思,況東籬、凄涼黃菊。
入時太淺,背時太遠,愛尋高躅。
評注
這首詞是陳亮為呂祖謙而寫。祖謙于孝宗淳熙六年(1179)曾任職禮部郎官 ,故稱「郎中」,同年四月后因病辭官歸故鄉金華 。據葉適《龍川集序》,陳亮曾去看望呂祖謙,兩人縱論天下大事到夜半。呂對他說:不要以為當世不能用您。并引用《左傳·襄公三十年》鄭國執政子皮把政權交給子產時的話說:虎(子皮自稱)率領全家族的人聽從您的話,誰敢觸犯您?表示支持。陳亮聽了大為快慰。呂祖謙為學主張「明理躬行」,治經史以致用 ,反對空談陰陽性命之說,與陳亮為同調。一夕交心,更相投契,故陳亮作此詞,托木樨而抒感,就關于用世與忤世的問題,借物言志,即以「寄呂郎中」 。詞或即作于此年秋天。
題中「木樨」為桂花的一種 ,逢秋開放,花小香濃。全詞就從這個特點生發,寫自己胸次感慨。
皓月當空,天穹如洗,正是秋天月夜景象。世傳月中有桂樹,宋之問衍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飄」的詩句 ,故發端即點「天」、「月」,為下文「散落人間」張本。接著又化用李賀「畫欄桂樹懸秋香,三十六宮土花碧 」(《金銅仙人辭漢歌》)詩意,把漢代長安的離宮別館三十六所引入天空,懸擬出天宮收儲桂花已經盈滿,己乃散落人間一層意思 。「不辭」二字代花言志,實則詞人自道其愿為人世作些事業的初衷,立意已高。此桂花既是天國殊英,群花與之相并,當然顯得凡俗。足見詞人自視之高。但又不徑指群花凡俗 ,而說「群花自嫌凡俗」,命意更高一層。復用一「怕」字為轉折,意思是我唯恐群花自慚,故不欲競放于百花爭艷的春天,更翻進一層。但我之所以不競放于三春者,也不是故矜高潔,自遠于人。我吐放在這秋天的夜晚,意在喚回已去的春意,把溫暖重新撒向人間。我方深情眷注人世,又何曾自甘幽獨呢?這就進一步展示出更高的、晶瑩澄沏的內心世界。詞人抓住桂花不開在春天卻放于秋節這個特點,想落天外,分幾個層次寫出此花一片高潔心志 ,滿腔似火熱忱;又顯得不矜不伐,亦花亦人,深得詠物詞「取神題外,設境意中」 (《蕙風詞話》)之妙。細味「向他秋晚,喚回春意」八字,似有辛棄疾《摸魚兒》惜春、留春之微妙,其意蓋感國事艱危,欲力挽狂瀾于將傾,命意更深,這在呂祖謙對他說的幾句話中亦可反映出來。
上片借花言志,詞旨高遠,層層轉進,曲折深沉。
下片以「是天上余香剩馥」換頭,遙承上片「不辭散落人間」,意脈流貫 。但上片用擬人手法,代花述懷;下片改為詞人自己出面評說,構局一變 。「怪一樹香風,十里相續」的「怪」字,即「難怪」之意。難怪此花香飄十里 ,原來它本是天上余香散落人間。
這一層贊桂花幽香。后兩句一層則贊花顏色——其色金黃,花小如粟。「坐對」一語,無限旖旎親切,花、人神交,幾欲融為一體 。而「對」字究竟保有距離,此即「不即不離」之境 。初聞其幽香,復對此殊色,乃想到其他種種秋花,由此類推,宕開詞意,轉出柳暗花明境界。秋日,木芙蓉盛開,未嘗不美,但一想起杜甫「芙蓉小苑入邊愁」的詩句,只能令我頓添愁思,又怎能「喚回春意」呢?菊花自是秋節名花,然而,東籬黃菊,不過助人凄涼,加深秋意,哪里比得上「向他秋晚,喚回春意」的桂花呢 ?窺詞人之心,「芙蓉」句隱然有邊關烽火之憂 ;「東籬」句則暗寓淵明遺世高蹈不足取法之深意 ,與上片「幾曾幽獨」呼應,見出他積極用世的熱忱。無怪當時聽了呂祖謙鼓勵他的「未可以世為不能用」而大感快慰了。歇拍三句。為詞人對此花的評騭:可惜你易開易落 ,「入時太淺」;開在深秋,且無艷色 ,「背時太遠」;而你的心志又過于高潔,「愛尋高躅」(躅 ,足跡。「愛尋高躅 」即愛踵先賢之高跡)。但這僅僅是表面上的意思。實質上這都是詞人自慨平生。人方靦顏事仇,茍安為計,我獨懷此恢復大志,喚春熱忱,致使「當路見憎」,「以為狂怪」(《宋史·陳亮傳》),豈非不諳人情世敵,「入時太淺」嗎?而且,舉世滔滔 ,我則獨清獨醒,與時代風習遠相背離,豈非「背時太遠」?再加上我孤標自許,欲追高風于末世,不能隨流揚波,與世推移,足證這「愛尋高躅」也是平生一病。詞人在這里以抑為揚,正言反出,結出無限幽憤,無窮牢騷。
這首詞以花寄意,用浪漫主義手法 ,展開聯想,天上人間,神行萬里。詞中詠嘆桂花的雅量高致,光明磊落胸懷,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表現出詞人人格光采四照,肝膽相照。因此,這首詞在內容上具有一種高尚美,讀之使人肅然起敬。
張炎在他所著的《詞源》一書中論詠物詞,多有勝義。他說:「詩難于詠物 ,詞為尤難 。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 。」這里提出的不能「稍真」,不欲「差遠」,也就是「不粘不脫 」「在神情離合間」的意思。陳亮這闋《桂枝香》,句句寫桂花,所詠了然在目 ,無「晦而不明」之病;但全詞除「一樹香風」、「色浮金粟」外,句句只寫此花高標遠致,遺貌取神,又無「拘而不暢」之嫌。進一步看,全詞處處攝花之魂,處處見我風骨,卻又通篇無一字直訴我胸懷處,所謂若即若離,深得詠物神髓。結處暗寓平生意氣,感慨遙深,然「入時」、「背時 」,又是從此花出處行藏一意流轉下來,正得「一段意思,全在結句」的妙諦。以此詞此心,寄呂郎中以求印可,亦可見二人相知之樂。
陳亮慣以文為詞,以詞評政;詞風素稱橫放、恣肆,甚者譏其粗豪。讀此闋 ,然后知他在橫放之外,別人一段情趣。這闋《桂枝香》,就其語言論,句句當行本色;觀其前后兩結 ,語意尤其高遠,逸響可歌,何嘗有一句粗豪語?就其風格論,高華端凝,不僅遠在「 橫肆 」之外,抑且別具典雅幽秀之美。但這種「秀」,是其秀在神,秀而有骨,故終不失龍川氣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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