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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園吟(唐·李白)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梁園吟(唐·李白)  
引用典故:夷齊 枚馬 蓬池詠 信陵君 
我浮黃云(一作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
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
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
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
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
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
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
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
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
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云。
粱王宮闕今安在?
枚馬先歸不相待。
舞影歌聲散綠池,空馀汴水東流海。
沈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
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輝。
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評注
《批點唐詩正聲》
太白樂天知命,感今懷古,備載此詩。唐人亦自有解會者,造語突兀,便非此等軼宕。
《唐詩鏡》
不衫不履,體氣自貴。
《李太白全集》
王琦注:作《梁園歌》而忽間以信陵數語,意謂以信陵之賢,名震一世,至今日而墓城且不克保,況梁孝王之賢不及信陵,其歌臺舞榭又焉能保其常在乎?此文章襯托法,不是為信陵致慨,乃是為梁王釋恨,并為自己解愁,以見不如及時行樂之為得也。故下遂接以「沉吟此事淚滿衣」云云。
《唐宋詩醇》
懷古之作,慷慨悲歌,興會飆舉。范傳正有云:「李白脫屣軒冕,釋羈韁鎖,自放宇宙間,飲酒非嗜其酣樂,取其昏以自穢;好神仙非摹其輕舉、欲耗壯心遺馀年,作詩非事其文律,取其吟詠以自適。」三誦斯篇,信然。
《昭昧詹言》
起四句敘。「平臺」二句入題情,正點一篇提局。「卻憶」句轉放開展,用筆頓挫渾轉,「平頭」二句酣恣肆放。「玉盤」四句鋪。「昔人」數句,詠嘆以足之。情文相生,情景交融,所謂興會才情,忽然涌出花來者也。「空馀」句頓挫。「沉吟」句轉正意。太白亦自沉痛如此,其言神仙語,乃其高情所寄,實實有見。小兒不強欲學之,便有令人嘔吐之意,讀太白者辨之。因見梁園有阮公、信陵、梁王諸跡,今皆不見,足為憑吊感慨。他人萬手同知如此用意,而不解如此作法。此卻從自己游歷多愁說入,又自解不必如此。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死活、仙凡,全在如此。尋常俗士但知正衍故實,以為詠古炫博,或敘后入議論,炫才識,而不知此凡筆也。此卻以自己為經、偶觸此地之事,借作指點慨嘆,以發泄我之懷抱,全不專為此地考古跡、發議論起見。所謂以題為賓、為緯,于是實者全虛,憑空御風,飛行絕跡,超超乎仙界矣,脫離一切凡夫心胸識見矣。杜公《詠懷古跡》便是如此。解此可通之近體,一也。詩最忌段落太分明,讀此可得音節轉換及章法大規。
《唐宋詩舉要》
吳先生曰:此乃浮河去京、東行過梁之作。篇中皆歷盡興衰、及時行樂之旨。吳北江曰:「昔人」八句,感吊蒼茫,以見懷抱。吳曰:慷慨自負,是太白意態(末句下)。
《李太白詩醇》
桂臨川曰:太白樂天知命,感今懷古,備載此詩。謝云:太白遠離京國、故發西歸之嘆,所謂「身在江湖而心存魏闕」者歟!
《唐詩鑒賞辭典》
這首詩一名《梁苑醉酒歌》,寫于天寶三載(744)詩人游大梁(今河南開封一帶)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的時候。梁園,一句梁苑,漢代梁孝王所建;平臺,春秋時宋平公所建。這兩個遺跡,分別在唐時的大梁和宋州。李白是離長安后來到這一帶的。三年前,他得到唐玄宗的征召,滿懷理想,奔向長安。結果不僅抱負落空,立腳也很艱難,終于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新唐書》本傳)。由希望轉成失望,這在一個感情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濤,是可以想見的。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就是把這一轉折中產生的激越而復雜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動形象地抒發出來。我們好象被帶入天寶年代,親耳聆聽詩人的傾訴。
從開頭到「路遠」句為第一段,抒發作者離開長安后抑郁悲苦的情懷。離開長安,意味著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極度的苦悶和茫然。然而這種低沉迷惘的情緒,詩人不是直接敘述出來,而是融情于景,巧妙地結合登程景物的描繪,自然地流露出來。「掛席欲進波連山」,滔滔巨浪如群峰綿亙起伏,多么使人厭憎的艱難行程,然而這不也正是作者腳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么!「天長水闊厭遠涉」,萬里長河直伸向縹緲無際的天邊,多么遙遠的前路,然而詩人的希望和追求不也正象這前路一樣遙遠和渺茫么!在這里,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傳達出來的情緒含蓄而又強烈,一股失意厭倦的情緒撲人,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詩人沉重、疲憊的步履。這樣的筆墨,使本屬平鋪直敘的開頭,不僅不顯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種濃郁的氣氛,籠罩全詩,奠定了基調,可謂起得有勢。
接著詩筆層折而下。詩人訪古以遣愁緒,而訪古徒增憂思;作歌以抒積郁,心頭卻又浮現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淥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詠懷詩》)今人古人,后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這更加觸動詩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詩的蓬池洪波又轉向浩蕩的黃河,由浩蕩的黃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見的長安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一聲慨嘆含著對理想破滅的無限惋惜,道出了憂思糾結的根源。短短六句詩,感情回環往復,百結千纏,表現出深沉的憂懷,為下文作好了鋪墊。
從「人生」句到「分曹」句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說,詩人更加激昂,苦悶之極轉而為狂放。由詩的徑路方面說,改從排解憂懷角度著筆,由低徊掩抑一變而為曠放豪縱,境界一新,是大開大闔的章法。詩人以「達命」者自居,對不合理的人生遭遇采取藐視態度,登高樓,飲美酒,遣愁放懷,高視一切。奴子搖扇,暑熱成秋,環境宜人;玉盤鮮梅,吳鹽似雪,飲饌精美。對此自可開懷,而不必象伯夷、叔齊那樣苦苦拘執于「高潔」。夷齊以薇代糧,不食周粟,持志高潔,士大夫們常引以為同調。這里「莫學」兩字,正可看出詩人理想破滅后極度悲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這就為下文火山爆發一般的憤激之情拉開了序幕。
「昔人」以下進入了情感上劇烈的矛盾沖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觀根源來自對功業的執著追求,這里的詩意便象洶涌的波濤一般激憤地向功業思想沖刷過去。詩人即目抒懷,就梁園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貴一時的魏國公子無忌,今日已經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宮室已成陳跡;昔日上賓枚乘、司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見蹤影。一切都不耐時間的沖刷,煙消云散,功業又何足系戀!「荒城」二句極善造境,冷月荒城,高云古木,構成一種凄清冷寂的色調,為遺跡荒涼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較為永恒的事物,同舞影歌聲人世易于消歇的事物對舉,將人世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濃足。如果說開始還只是開懷暢飲,那么,隨著感情的激越,到這里便已近于縱酒顛狂。呼五縱六,分曹賭酒,簡單幾筆便勾畫出酣飲豪博的形象。「酣馳暉」三字寫出一似在同時間賽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飲情態躍然紙上。
否定了人生積極的事物,自不免消極頹唐。但這顯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悶而生,否定由執著而來,狂放和否定都是變態,而非本志。因此,愈寫出狂放,愈顯出痛苦之深;愈表現否定,愈見出系戀之摯。劉熙載說得好:「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卷二)正因為如此,詩人感情的旋律并沒有就此終結,而是繼續旋轉升騰,導出末段四句的高潮:總有一天會象高臥東山的謝安一樣,被請出山實現濟世的宏愿。多么強烈的期望,多么堅定的信心!李白的詩常夾雜一些消極成分,但總體上并不使人消沉,就在于他心中永遠燃燒著一團火,始終沒有丟棄追求和信心,這是十分可貴的。
這首詩,善于形象地抒寫感情。詩人利用各種表情手段,從客觀景物到歷史遺事以至一些生活場景,把它如觸如見地勾畫出來,使人感到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我們好象親眼看到一個正直靈魂的苦悶掙扎,沖擊抗爭,從而感受到社會對他的無情摧殘和壓抑。
清人潘德輿說:「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養一齋詩話》卷二)這首長篇歌行體詩可說是一個典范。它隨著詩人感情的自然奔瀉,詩境不停地轉換,一似夭矯的游龍飛騰云霧之中,不可捉摸。從抑郁憂思變而為縱酒狂放,從縱酒狂放又轉而為充滿信心的期望。波瀾起伏,陡轉奇兀,愈激愈高,好象登泰山,通過十八盤,躍出南天門,踏上最高峰頭,高唱入云。
(孫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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