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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逢李龜年(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江南逢李龜年(唐·杜甫)
  七言絕句 押文韻  
歧王(范)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評注
《云溪友議》
明皇帝幸岷山,百官皆竄辱,積尸滿中原,士族隨車駕也。伶官:張野狐觱栗、雷海青琵琶、李龜年唱歌、公孫大娘舞劍……唯李龜年奔泊江潭,杜甫以詩贈之曰:「岐王宅里尋常見……落花時節又逢君。」
《木天禁語》
絕句篇法:藏詠。
《杜詩說》
此詩與《劍器行》同意。今昔盛衰之感,言外*然欲絕。見風韻于行間,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龍標、供奉操筆,亦無以過。乃知公于此體,非不能為正聲,直不屑耳。有目公七言絕句為別調者,亦可持此解嘲矣。
《李杜詩選》
劉曰:興來感舊,不覺真率自然。
《義門讀書記》
四句渾渾說去,而世運之盛衰,年華之遲暮,兩人之流落,俱在言表。
《唐詩摘鈔》
一、二總藏一「歌」字。「江南」字見地,「落花時節」見時,四字將「好風景」三字襯潤一層。「正是」字、「又」字緊醒前二句,明「岐宅」、「崔堂」聽歌之時,無非「好風景」之時也。今風景不殊,而回思天寶之盛,已如隔世,流離異地,舊人相見,亦復何堪?無限深情,俱藏于數虛字之內。杜有此七言絕而選者多忽之,信識真者之少也。
《唐宋詩醇》
言情在筆墨之外,悄然數語,可抵白氏一篇《琵琶行》矣。「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劉禹錫之婉情;「鈿蟬金雁皆零落,一曲伊州淚萬行」,溫庭筠之哀調。以彼方此,何其超妙!此千秋絕調也。
《唐詩別裁》
含意未伸,有案無斷。
《杜詩鏡銓》
邵云:子美七絕,此為壓卷。
《唐詩箋注》
「落花時節又逢君」,多少盛衰今昔之思!上二句是追舊,下二句是感今,卻不說盡,偏著「好風景」三字,而意含在「正是」字、「又」字內。
《唐詩從繩》
無限深情,俱藏裹于數虛字之內,真妙作也。
《詩法易簡錄》
少陵七絕多類《竹枝》體,殊失正宗。此詩純用止鋒、藏鋒,深得絕句之味。
《唐詩近體》
含意未伸,有案無斷;而世運之治亂、年華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
《唐詩評注讀本》
王文濡曰:上二句極言其寵遇之隆,下二句陡然一轉,以見盛衰不同,傷龜年亦所以自傷也。
《詩境淺說續編》
少陵為詩家泰斗,人無間言,而皆謂其不長于七絕。今觀此詩,馀味深長,神韻獨絕,雖王之渙之「黃河遠上」,劉禹錫之「潮打空城」,群推絕唱者,不能過是。此詩以多少盛衰之感,千萬語無從*起,皆于「又逢君」三字之中,蘊無窮酸淚。
《唐詩鑒賞辭典》
這是杜甫絕句中最有情韻、最富含蘊的一篇。只二十八字,卻包含著豐富的時代生活內容。如果詩人當年圍繞安史之亂的前前后后寫一部回憶錄,是不妨用它來題卷的。
李龜年是開元時期「特承顧遇」的著名歌唱家。杜甫初逢李龜年,是在「開口詠鳳凰」的少年時期,正值所謂「開元全盛日」。當時王公貴族普遍愛好文藝,杜甫即因才華早著而受到岐王李范和秘書監崔滌的延接,得以在他們的府邸欣賞李龜年的歌唱。而一位杰出的藝術家,既是特定時代的產物,也往往是特定時代的標志和象征。在杜甫心目中,李龜年正是和鼎盛的開元時代、也和自己充滿浪漫情調的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緊緊聯結在一起的。幾十年之后,他們又在江南重逢。這時,遭受了八年動亂的唐王朝業已從繁榮昌盛的頂峰跌落下來,陷入重重矛盾之中;杜甫輾轉漂泊到潭州,「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晚境極為凄涼;李龜年也流落江南,「每逢良辰勝景,為人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明皇雜錄》)。這種會見,自然很容易觸發杜甫胸中本就郁積著的無限滄桑之感。「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詩人雖然是在追憶往昔與李龜年的接觸,流露的卻是對「開元全盛日」的深情懷念。這兩句下語似乎很輕,含蘊的感情卻深沉而凝重。「岐王宅里」、「崔九堂前」,仿佛信口道出,但在當事者心目中,這兩個文藝名流經常雅集之處,無疑是鼎盛的開元時期豐富多彩的精神文化的淵藪,它們的名字就足以勾起對「全盛日」的美好回憶。當年出入其間,接觸李龜年這樣的藝術明星,是「尋常」而不難「幾度」的,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不可企及的夢境了。這里所蘊含的天上人間之隔的感慨,是要結合下兩句才能品味出來的。兩句詩在迭唱和詠嘆中,流露了對開元全盛日的無限眷戀,好像是要拉長回味的時間似的。
夢一樣的回憶,畢竟改變不了眼前的現實。「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風景秀麗的江南,在承平時代,原是詩人們所向往的作快意之游的所在。如今自己真正置身其間,所面對的竟是滿眼凋零的「落花時節」和皤然白首的流落藝人。「落花時節」,象是即景書事,又象是別有寓托,寄興在有意無意之間。熟悉時代和杜甫身世的讀者會從這四個字上頭聯想起世運的衰頹、社會的動亂和詩人的衰病漂泊,卻又絲毫不覺得詩人在刻意設喻,這種寫法顯得特別渾成無跡。加上兩句當中「正是」和「又」這兩個虛詞一轉一跌,更在字里行間寓藏著無限感慨。江南好風景,恰恰成了亂離時世和沉淪身世的有力反襯。一位老歌唱家與一位老詩人在飄流顛沛中重逢了,落花流水的風光,點綴著兩位形容憔悴的老人,成了時代滄桑的一幅典型畫圖。它無情地證實「開元全盛日」已經成為歷史陳跡,一場翻天復地的大動亂,使杜甫和李龜年這些經歷過盛世的人,淪落到了不幸的地步。感慨無疑是很深的,但詩人寫到「落花時節又逢君」,卻黯然而收,在無言中包孕著深沉的慨嘆,痛定思痛的悲哀。這樣「剛開頭卻又煞了尾」,連一句也不愿多說,真是顯得蘊藉之極。沈德潛評此詩:「含意未申,有案未斷」。這「未申」之意對于有著類似經歷的當事者李龜年,自不難領會;對于后世善于知人論世的讀者,也不難把握。象《長生殿·彈詞》中李龜年所唱的:「當時天上清歌,今日沿街鼓板」,「唱不盡興亡夢幻,彈不盡汞傷感嘆,凄涼滿眼對江山」等等,盡管反復唱嘆,意思并不比杜詩更多,倒很象是劇作家從杜詩中抽繹出來似的。
四句詩,從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聞」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聞」、「逢」之間,聯結著四十年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盡管詩中沒有一筆正面涉及時世身世,但透過詩人的追憶感喟,讀者卻不難感受到給唐代社會物質財富和文化繁榮帶來浩劫的那場大動亂的阻影,以及它給人們造成的巨大災難和心靈創傷。確實可以說「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孫洙評)。正象舊戲舞臺上不用布景,觀眾通過演員的歌唱表演,可以想象出極廣闊的空間背景和事件過程;又象小說里往往通過一個人的命運,反映一個時代一樣。這首詩的成功創作似乎可以告訴我們:在具有高度藝術概括力和豐富生活體驗的大詩人那里,絕句這樣短小的體裁究竟可以具有多大的容量,而在表現如此豐富的內容時,又能達到怎樣一種舉重若輕、渾然無跡的藝術境界。
(劉學鍇 余恕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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