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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夫(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狂夫(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陽韻  
萬里橋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滄浪。
風含翠筱娟娟靜,雨裛紅蕖冉冉香。
厚祿故人書斷絕,恒饑稚子色凄涼。
欲填溝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評注
《鶴林玉露》
杜少陵詩云:「風含翠筱娟娟靜,雨浥紅蕖冉冉香。」上句風中有雨,下句雨中有風,謂之「互體」。
《瀛奎律髓》
老杜七言律詩一百五十馀首,求其郊野閑適如此者僅三篇(按指《江村》、《南鄰》及此篇)。而此之第三篇后四句,亦未免嘆貴交之絕,憫貧稚之饑。信矣和平之音難道,而喜起明良之音難值也。然格高律熟,意奇句妥,若造化生成。為此等詩者,非真積力久不能到也。學詩者以此為準,為「吳體」,拗字、變格,亦不可不知。
《升庵詩話》
詩中疊字最難下,唯少陵用之獨工。……有用之下腰者,如:「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風含翠筱涓涓靜,雨浥紅蕖冉冉香」、「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碧窗宿露深濛濛濕,朱拱浮云細細輕」是也。聲諧義合,句句帶仙靈之氣,真不可及矣。
《義門讀書記》
清風崚節,固窮獨立,比賦相參,不全訐露……「欲填溝壑惟疏放」二句,只自嘲,怨而不怒。
《瀛奎律髓匯評》
紀昀:亦是宋派之先聲,非杜之佳處。許印芳:前四句不惡;五句太激太露,后三句亦不免傖氣。
《唐宋詩醇》
盧元昌曰:因草堂而興感,詩成之后,用末句「狂夫」為題。
《讀杜心解》
客中貧窶無聊之作,卻說得極恬淡。……五、六,露意,公自以為已涉狂夫之言,故急以「自笑」煞住。而因以「狂夫」命題,渾然無乖角。
《杜詩鏡銓》
讀末二句,見此老倔強猶昔。邵子湘云:《賓至》蒼老,《狂夫》蕭散,各是一種風格。
《唐詩鑒賞辭典》
這首七律作于杜甫客居成都時。詩題為「狂夫」,當以寫人為主,詩卻先從居住環境寫來。
成都南門外有座小石橋,相傳為諸葛亮送費祎處,名「萬里橋」。過橋向東,就來到「百花潭」(即浣花溪),這一帶地處水鄉,景致幽美。當年杜甫就在這里營建草堂。飽經喪亂之后有了一個安身立命之地,他的心情舒展乃至曠放了。首聯「即滄浪」三字,暗寓《孟子》「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句意,逗起下文疏狂之意。「即」字表示出知足的意味,「豈其食魚,必河之魴」,有此清潭,又何必「滄浪」呢。「萬里橋」與「百花潭」,「草堂」與「滄浪」,略相映帶,似對非對,有形式天成之美;而一聯之中涵四專名,由于它們展現極有次第,使讀者目接一路風光,而境中又略有表意(「即滄浪」),便令人不覺痕跡。「萬里」、百花」這類字面,使詩篇一開頭就不落寒儉之態,為下文寫「狂」預作鋪墊。
這是一個斜風細雨天氣,光景別饒情趣:翠竹輕搖,帶著水光的枝枝葉葉明凈悅目;細雨出落得荷花格外嬌艷,而微風吹送,清香可聞。頷聯結撰極為精心,寫微風細雨全從境界見出。「含」「裛」兩個動詞運用極細膩生動。「含」比通常寫微風的「拂」字感情色彩更濃,有小心愛護意味,則風之微不言而喻。「裛」通「浥」,比洗 、灑一類字更輕柔,有「潤物細無聲」的意味,則雨之細也不言而喻。兩句分詠風雨,而第三句風中有雨,這從「凈」字可以體味(雨后翠筱如洗,方「凈」);第四句雨中有風,這從「香」字可以會心(沒有微風,是嗅不到細香的)。這也就是通常使詩句更為凝煉精警的「互文」之妙了。兩句中各有三個形容詞:翠、娟娟(美好貌)、凈;紅、冉冉(嬌柔貌)、香,卻安置妥貼,無堆砌之感;而「冉冉」、「娟娟」的疊詞,又平添音韻之美。要之,此聯意蘊豐富,形式精工,充分體現作者的「晚節漸于詩律細」。
前四句寫草堂及浣花溪的美麗景色,令人陶然。然而與此并不那么和諧的是詩人現實的生活處境。初到成都時,他曾靠故人嚴武接濟,分贈祿米,而一旦這故人音書斷絕,他一家子免不了挨餓。「厚祿故人書斷絕」即寫此事,這就導致「恒饑稚子色凄涼」。「饑而日恒,虧及幼子,至形于顏色,則全家可知」(蕭滌非《杜甫詩選》),這是舉一反三、舉重該輕的手法。頸聯句法是「上二下五」,「厚祿」、「恒饑」前置句首顯著地位,從聲律要求說是為了粘對,從詩意看,則強調「恒饑」的貧困處境,使接下去「欲填溝壑」的夸張說法不至有失實之感。
「填溝壑」,即倒斃路旁無人收葬,意猶餓死。這是何等嚴酷的生活現實呢。要在凡夫俗子,早從精神上被摧垮了。然而杜甫卻不如此,他是「欲填溝壑唯疏放」,飽經患難,從沒有被生活的磨難壓倒,始終用一種倔強的態度來對待生活打擊,這就是所謂「疏放」。詩人的這種人生態度,不但沒有隨同歲月流逝而衰退,反而越來越增強了。你看,在幾乎快餓死的境況下,他還興致勃勃地在那里贊美「翠筱」、「紅蕖」,美麗的自然風光哩!聯系眼前的迷醉與現實的處境,詩人都不禁啞然「自笑」了:你是怎樣一個越來越狂放的老頭兒啊!(「自笑狂夫老更狂」)
在杜詩中,原不乏歌詠優美自然風光的佳作,也不乏抒寫潦倒窮愁中開愁遣悶的名篇。而《狂夫》值得玩味之處,在于它將兩種看似無法調合的情景成功地調合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意境。一面是「風含翠筱」、「雨裛紅蕖」的賞心悅目之景,一面是「凄涼」「恒饑」、「欲填溝壑」的可悲可嘆之事,全都由「狂夫」這一形象而統一起來。沒有前半部分優美景致的描寫,不足以表現「狂夫」的貧困不能移的精神;沒有后半部分潦倒生計的描述,「狂夫」就會失其所以為「狂夫」。兩種成分,真是缺一不可。因而,這種處理在藝術上是服從內容需要的,是十分成功的。
(周嘯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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