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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唐·李煜)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相見歡(唐·李煜)  
題注:一名烏夜啼,一名上西樓,一名西樓子,一名月上瓜洲,一名秋夜月,一名憶真妃。
林花謝了春紅,太悤悤。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評注
[1]胭脂淚:指女子的眼淚。女子臉上搽有胭脂淚水流經臉頰時沾上胭脂的紅色,故云。
[2]幾時重:何時再度相會。
此詞將人生失意的無限悵恨寄寓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中,是即景抒情的典范之作。
起句「林花謝了春紅」,即托出作者的傷春惜花之情;而續以「太匆匆」,則使這種傷春惜花之情得以強化。狼藉殘紅,春去匆匆;而作者的生命之春也早已匆匆而去,只留下傷殘的春心和破碎的春夢。因此,「太匆匆」的感慨,固然是為林花凋謝之速而發,但其中不也糅合了人生苦短、來日無多的喟嘆,包蘊了作者對生命流程的理性思考?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一句點出林花匆匆謝去的原因是風雨侵龔,而作者生命之春的早逝不也是因為過多地櫛風沐雨?所以,此句同樣既是嘆花,亦是自嘆。「無奈」云云,充滿不甘聽憑外力摧殘而又自恨無力改變生態環境的感愴。
換頭「胭脂淚」三句,轉以擬人化的筆墨,表現作者與林花之間的依依惜別之情。這里,一邊是生逢末世,運交華蓋的失意人,一邊是盛時不再、紅消香斷的解語花,二者恍然相對,不勝繾綣。「胭脂淚」,遙按上片「林花謝了春紅」句,是從杜甫《曲江對雨》詩「林花著雨胭脂濕」變化而來。林花為風侵欺,狀如胭脂。「胭脂淚」者,此之謂也。但花本無淚,實際上是慣于「以我觀物」的作者移情于彼,使之人格化——作者身歷世變,泣血無淚,不亦色若胭脂?
「相留醉」,一作「留人醉」,花固憐人,人亦惜花;淚眼相向之際,究竟是人留花抑或花留人,已惝恍難分。著一「醉」字,寫出彼此如醉如癡、眷變難舍的情態,極為傳神,而「幾時重」則吁出了人與花共同的希冀和自知希冀無法實現的悵惘與迷茫。
結句「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一氣呵成益見悲慨。「人生長恨」似乎不僅僅是抒寫一已的失意情懷,而涵蓋了整個人類所共有的生命的缺憾,是一種融匯和濃縮了無數痛苦的人生體驗的浩嘆。
   其二(唐·李煜)
  押尤韻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評注
亡國之音哀以思——李煜兩首《相見歡》的解讀

一、李煜生平及詞風衍演

李煜(937-978)公元961年即位,史稱南唐后主。他登位之時,宋已代周建國,南唐形勢風雨飄搖。他在對宋委屈求全中過了十幾年茍安生活。南唐為宋滅之后,他被俘到汴京,過了約兩年囚徒生活,終為太宗賜鴆毒殺。

李煜在政治上十分無能,文藝上卻頗有成就,工書善畫,妙解音律,尤工于詞。他的創作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不修政事,縱情于吟詠宴游,笙歌燕舞,為了使宮女的舞姿更加曼妙婀娜,荒唐病態竟至于讓宮女束腳,戕害中國女子裹腳陋習便起于其人。他這一時期的詞作大都反映了他荒淫奢靡的官廷生活,這些詞雖在技巧上已日臻成熟,實則為南朝宮體和花間詞風的承續。后期則為入宋之后,此時,他逐漸從醉生夢死中清醒過來,對屈辱的拘囚生活極為憤懣感傷,他的詞開始轉向抒奏亡國之音,傾瀉其「日夕以眼淚洗面」的深哀巨慟,他的詞有了打動人心的恒久的藝術力量。可以說,亡國使他丟掉了皇帝的寶座,卻使他在詞的創作上獲取了巨大的成就,誠如清人王國維評價:「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為士大夫之詞。」便是對他文學地位的中肯評價。

二、《相見歡》的「細讀」

西方新批評學派在解讀詩歌時采納重視文字本身在作品中的作用的「細讀」方式,他們認為,文字是組成篇什的基礎,而文字表現出的形象、肌理、色調、語法乃是評說一首詩歌的重要依據。下面,筆者就用這種「細讀」的形式對兩首《相見歡》的意義加諸簡評。

(一)《相見歡·林花謝了春紅》

1、「林花」:滿林花樹;「謝了」:表現一種美好事物--美好之節、美好之花、美好之色--零落凋殘的悲慨;「春紅」:代落英;「太匆匆」:花開短促,體現為對美的凋零的傷悼之感。

2、「無奈朝來寒雨往來風」:花謝匆匆之因。「朝」與「晚」、「雨」與「風」的對舉,極盡朝暮風雨摧殘施虐的無可抗爭之悲緒。

3、「胭脂淚」:承上文之「春紅」,悲極艷絕,確有杜甫「林花著雨胭脂濕」的意蘊;「留人醉」:悲傷凄惜,人迷心醉,是「花」對賞花者的相留,還是「人」對賞花者的相留?或可作多義詮解;「幾時重?」:猶言「何時可再?」,用花之凋謝與人之離別展現了一種難以挽回的痛苦惋嘆。

4、「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長恨」、「長東」,悲緒難平。系悲沈恨極的哀切之辭。

(二)《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

1、「無言獨上西樓」:「無言」,無盡思緒,無可傾訴;「獨上西樓」:登高問月,無人傾訴、心境落寞的行為觀照;「月如鉤」:寂寞清愁的意象,月圓必缺,載荷著人生的無常之悲。

2、「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種著梧桐樹的寂靜庭院為秋色籠罩(梧桐,古有「梧桐樹,三更雨」、「疏雨滴梧桐」等句),「寂寞梧桐」,似有人樹泯合之感;「深院」,庭院深深,音訊隔絕杳無;「清秋」:背景,為通篇充溢的「離愁」愁起之由。全句摹畫了一幅意境朦朧、浸染著哀愁的圖畫。

3、「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表現了心宇深處深深的寂寞、萬般的無奈和無法排遣的離愁。

4、「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別是一般滋味」指離愁,即「離愁在心頭」之意。如果說前文還用「剪」和「理」的動作對離愁加以形象摹刻,本句則將離愁寫得無可形狀、無以陳述,為更深一層的寫法。

三、《相見歡》的喻況

「尼采謂:‘一切文字,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對任何一個作家的作品的解讀,都離不開對其本人生平和思想的了解,因為在作品中,無一例外地蘊藉著作者自身的愛憎情感和思想觀念,所以法朗士說「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句話是否絕對我們姑且不論,但其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文學創作活動的本質是毋庸置疑的。的確,作品往往折射著作者本人的經驗體悟和身世感發,李煜正是以他的心和血才澆瀝出這兩首《相見歡》。

「林花」一詞,表面上是傷春詠別,但細作探求,「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深切悲慨,決非一般閨怨、離情,其「傷春詠別」,很難說沒有托意:上片惜花之意,實是自悲身世,朝雨、晚風,摧殘不已;下片念淚留醉尚且不能,何況重返故國?國而「長恨」「長東」,悲慨難托難平。「無言」一詞,表面上看也是悲秋詠別,但細品尋微,詞中深深的寂寞、萬般的無奈和無法排遣的離愁,也決非一般離別相思,而是有所喻況:上片「梧桐」,是慘遭幽閉的物象,而「深院」難道不正是囚身之喻?下片的離愁無疑可以解為去國之愁。心品之下,確可品出「亡國之音」的況味,難怪宋人黃升評注:「此詞最凄惋,可謂‘亡國之者哀以思’。」正因為如此,我們可以說,李煜詞中所表現的情感哀傷深摯,莫不是字字見血,有如血淚凝鑄而成。

四、結論

李煜的兩首《相見歡》,雖然表面上都是寫相思離別,但他作為亡國之君,受人拘囚,又何敢明目張膽地在作品中言志而表明自已「故國之戀」、「亡國之痛」的情感呢?除非他覺著活膩了。因而在作品中以「喻況」流露情感。

因此,我們在賞析品讀時,不僅要明白作品所寫的外表情事方面的主題,更應把握作品中所流露的隱藏的某種心靈和情感的本質。

同時,由于兩者在內容情感上有著諸多的契合之處,甚至連標題也一樣,我們當然可將它們視為關系密切姊妹篇,因而,為了使學生對李煜「無言」一詞有更為深切的感悟,應將他的「林花」一詞作為補充閱讀材料以給學生,通過對舉并讀,使學生得到更為豐富的情感體驗。

鄒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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