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壕吏(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石壕吏(唐·杜甫)
題注:陜縣有石壕鎮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①。
老翁踰墻走,老婦出門看②。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致(一作到),二男新戰死。
存(一作在)者且(一作是)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一作所)有乳下孫。
有孫(一作孫有)母未去,出入(一作更)無完裙③。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④,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老翁踰墻走,老婦出門看②。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
一男附書致(一作到),二男新戰死。
存(一作在)者且(一作是)偷生,死者長已矣。
室中更無人,惟(一作所)有乳下孫。
有孫(一作孫有)母未去,出入(一作更)無完裙③。
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
急應河陽役④,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評注
《批點唐詩正聲》:
語似樸俚,實渾然不可及。風人之體于斯獨至,讀此詩泣鬼神矣。
《詩鏡總論》:少陵五古,材力作用,本之漢、魏居多。第出手稍鈍,苦雕細琢,降為唐音。夫一往而至者,情也;苦摹而出者,意也。若有若無者,情也;必然必不然者,意也。意死而情活,意跡而情神,意近而情遠,意偽而情真。情、意之分,古今所由判矣。少陵精矣刻矣,高矣卓矣,然而未齊于古人者,以意勝也。假令以《古詩十九首》與少陵作,便是首首皆意;假令以《石壕》諸什與古人作,便是首首皆情,此皆有神往神來,不知而自至之妙。
《唐詩鏡》: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吏呼」二語,便當數十言。文章家所云要令,以去形而得情,去情而得神故也。
《詩源辨體》:子美《石壕吏》與《新安》、《新婚》、《垂老》、《無家》等作不同。《石壕》效古樂府而用古韻,又上、去二聲雜用,另為一格,但聲調終與古樂府不類,自是子美之詩。
《唐風定》:述情陳事,瑣屑近俚,翻極高古,此神皆法《孔雀東南飛》,絕得其奧妙。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珽曰:一篇苦情實狀難讀。末四語酸楚更甚,唐祚不兒岌岌乎?吳山民曰:起二句勁;吏怒、婦啼,何等光景。「三男戍」,死其二,慘;「惟有乳下孫」,危;「出入無完裙」,可傷。「急應河陽役」二句,語非由心,強作硬口。「夜久語聲絕」二句,泣鬼神語。結句尤難為情。
《而庵說唐詩》:一篇述老嫗意,只要藏過老翁。用意精細,筆又質樸,又妙在一些不露子美身分。
《蠖齋詩話》:近閱舊刻本,作「老婦出門首」,則「走」音同韻;既立門首,則張皇顧望,情勢躍然,不言「看」而意在其中矣。且六句連換三韻,與「青青河畔草」詩同體。
《繭齋詩談》:含蓄二字,詩文第一妙處,如少陵前后《出塞》、「三吏」、「三別」,不直刺主者,便是含蓄。機到神流,乃造斯境。
《唐宋詩醇》:李因篤曰:響悲意苦,最近漢魏。
《杜詩鏡銓》:頓挫(「吏呼」二句下)。獨匿過老翁,家中人偏一一敷出(「室中」四句下)。
《讀杜心解》:起有猛虎搜人之勢,……「三吏」夾帶問答敘事,「三別」純托送者、行者之詞。
《古唐詩合解》:子美詩,如《無家別》、《垂老別》、《新婚別》與此,俱語語沉痛。如此詩敘事質樸,意極精細,獨見尹法之妙。
《唐宋詩舉要》:吳曰:此首尤嗚咽悲涼,情致凄絕。
《王闿運手批唐詩選》:此用樂府體,亦開一法門。
《唐詩鑒賞辭典》: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郭子儀等九節度使六十萬大軍包圍安慶緒于鄴城,由于指揮不統一,被史思明援兵打得全軍潰敗。唐王朝為補充兵力,便在洛陽以西至潼關一帶,強行抓人當兵,人民苦不堪言。這時,杜甫正由洛陽經過潼關,趕回華州任所。途中就其所見所聞,寫成了《三吏》、《三別》。《石壕吏》是《三吏》中的一篇。全詩的主題是通過對「有吏夜捉人」的形象描繪,揭露官吏的橫暴,反映人民的苦難。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不宜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里,由于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于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里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可以設想,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或者……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一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里生發出來。不說「征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于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墻」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史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并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制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系。「婦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明顯地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讀這十三句詩的時候,千萬別以為這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則在那里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了個空。于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也許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抬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你家里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這兩句,也許不是一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先說了一句:「家里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于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奶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么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本子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可見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后一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兒媳婦低聲哭泣。「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于敘事中含無限深情。試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是何心情?詩人作何感想?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里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于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一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贊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于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毫無概念化的感覺。詩還運用了藏問于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矛盾雙方之后,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于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于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墻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么,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自然是給孩子喂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于詩人筆墨簡潔、洗煉,全詩一百二十個字,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霍松林)
前四句可看作第一段。首句「暮投石壕村」,單刀直入,直敘其事。「暮」字、「投」字、「村」字都需玩味,不宜輕易放過。在封建社會里,由于社會秩序混亂和旅途荒涼等原因,旅客們都「未晚先投宿」,更何況在兵禍連接的時代!而杜甫,卻于暮色蒼茫之時才匆匆忙忙地投奔到一個小村莊里借宿,這種異乎尋常的情景就富于暗示性。可以設想,他或者是壓根兒不敢走大路;或者是附近的城鎮已蕩然一空,無處歇腳;或者……總之,寥寥五字,不僅點明了投宿的時間和地點,而且和盤托出了兵荒馬亂、雞犬不寧、一切脫出常軌的景象,為悲劇的演出提供了典型環境。浦起龍指出這首詩「起有猛虎攫人之勢」(《讀杜心解》),這不僅是就「有吏夜捉人」說的,而且是就頭一句的環境烘托說的。「有吏夜捉人」一句,是全篇的提綱,以下情節,都從這里生發出來。不說「征兵」、「點兵」、「招兵」而說「捉人」,已于如實描繪之中寓揭露、批判之意。再加上一個「夜」字,含意更豐富。第一、表明官府「捉人」之事時常發生,人民白天躲藏或者反抗,無法「捉」到;第二、表明縣吏「捉人」的手段狠毒,于人民已經入睡的黑夜,來個突然襲擊。同時,詩人是「暮」投石壕村的,從「暮」到「夜」,已過了幾個小時,這時當然已經睡下了;所以下面的事件發展,他沒有參與其間,而是隔門聽出來的。「老翁逾墻走,老婦出門看」兩句,表現了人民長期以來深受抓丁之苦,晝夜不安;即使到了深夜,仍然寢不安席,一聽到門外有了響動,就知道縣吏又來「捉人」,老翁立刻「逾墻」逃走,由老婦開門周旋。
從「吏呼一何怒」至「猶得備晨炊」這十六句,可看作第二段。「史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兩句,極其概括、極其形象地寫出了「吏」與「婦」的尖銳矛盾。一「呼」、一「啼」,一「怒」、一「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兩個狀語「一何」,加重了感情色彩,有力地渲染出縣吏如狼似虎,叫囂隳突的橫蠻氣勢,并為老婦以下的訴說制造出悲憤的氣氛。矛盾的兩方面,具有主與從、因與果的關系。「婦啼一何苦」,是「吏呼一何怒」逼出來的。下面,詩人不再寫「吏呼」,全力寫「婦啼」,而「吏呼」自見。「聽婦前致詞」上啟下。那「聽」是詩人在「聽」,那「致詞」是老婦「苦啼」著回答縣吏的「怒呼」。寫「致詞」內容的十三句詩,多次換韻,明顯地表現出多次轉折,暗示了縣吏的多次「怒呼」、逼問。讀這十三句詩的時候,千萬別以為這是「老婦」一口氣說下去的,而縣吏則在那里洗耳恭聽。實際上,「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不僅發生在事件的開頭,而且持續到事件的結尾。從「三男鄴城戍」到「死者長已矣」,是第一次轉折。可以想見,這是針對縣吏的第一次逼問訴苦的。在這以前,詩人已用「有吏夜捉人」一句寫出了縣吏的猛虎攫人之勢。等到「老婦出門看」,便撲了進來,賊眼四處搜索,卻找不到一個男人,撲了個空。于是怒吼道:「你家的男人都到哪兒去了?快交出來!」老婦泣訴說:「三個兒子都當兵守鄴城去了。一個兒子剛剛捎來一封信,信中說,另外兩個兒子已經犧牲了!……」泣訴的時候,也許縣吏不相信,還拿出信來交縣吏看。總之,「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處境是夠使人同情的,她很希望以此博得縣吏的同情,高抬貴手。不料縣吏又大發雷霆:「難道你家里再沒有別人了?快交出來!」她只得針對這一點訴苦:「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這兩句,也許不是一口氣說下去的,因為「更無人」與下面的回答發生了明顯的矛盾。合理的解釋是:老婦先說了一句:「家里再沒人了!」而在這當兒,被兒媳婦抱在懷里躲到什么地方的小孫兒,受了怒吼聲的驚嚇,哭了起來,掩口也不頂用。于是縣吏抓到了把柄,威逼道:「你竟敢撒謊!不是有個孩子哭嗎?」老婦不得已,這才說:「只有個孫子啊!還吃奶呢,小得很!」「吃誰的奶?總有個母親吧!還不把她交出來!」老婦擔心的事情終于發生了!她只得硬著頭皮解釋:「孫兒是有個母親,她的丈夫在鄴城戰死了,因為要奶孩子,沒有改嫁。可憐她衣服破破爛爛,怎么見人呀!還是行行好吧!」(「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兩句,有的本子作「孫母未便出,見吏無完裙」,可見縣吏是要她出來的。)但縣吏仍不肯罷手。老婦生怕守寡的兒媳被抓,餓死孫子,只好挺身而出:「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老婦的「致詞」,到此結束,表明縣吏勉強同意,不再「怒吼」了。
最后一段雖然只有四句,卻照應開頭,涉及所有人物,寫出了事件的結局和作者的感受。「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表明老婦已被抓走,兒媳婦低聲哭泣。「夜久」二字,反映了老婦一再哭訴、縣吏百般威逼的漫長過程。「如聞」二字,一方面表現了兒媳婦因丈夫戰死、婆婆被「捉」而泣不成聲,另一方面也顯示出詩人以關切的心情傾耳細聽,通夜未能入睡。「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兩句,收盡全篇,于敘事中含無限深情。試想昨日傍晚投宿之時,老翁、老婦雙雙迎接,而時隔一夜,老婦被捉走,兒媳婦泣不成聲,只能與逃走歸來的老翁作別了。老翁是何心情?詩人作何感想?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注》里說:「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從軍。今驅盡壯丁,及于老弱。詩云:三男戍,二男死,孫方乳,媳無裙,翁逾墻,婦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孫、姑媳慘酷至此,民不聊生極矣!當時唐祚,亦岌岌乎危哉!」就是說,「民為邦本」,把人民整成這個樣子,統治者的寶座也就岌岌可危了。詩人杜甫面對這一切,沒有美化現實,卻如實地揭露了政治黑暗,發出了「有吏夜捉人」的呼喊,這是值得高度評價的。
在藝術表現上,這首詩最突出的一點則是精煉。陸時雍稱贊道:「其事何長!其言何簡!」就是指這一點說的。全篇句句敘事,無抒情語,亦無議論語;但實際上,作者卻巧妙地通過敘事抒了情,發了議論,愛憎十分強烈,傾向性十分鮮明。寓褒貶于敘事,既節省了很多筆墨,又毫無概念化的感覺。詩還運用了藏問于答的表現手法。「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概括了矛盾雙方之后,便集中寫「婦」,不復寫「吏」,而「吏」的蠻悍、橫暴,卻于老婦「致詞」的轉折和事件的結局中暗示出來。詩人又十分善于剪裁,敘事中藏有不盡之意。一開頭,只用一句寫投宿,立刻轉入「有吏夜捉人」的主題。又如只寫了「老翁逾墻走」,未寫他何時歸來;只寫了「如聞泣幽咽」,未寫泣者是誰;只寫老婦「請從吏夜歸」,未寫她是否被帶走;卻用照應開頭、結束全篇既敘事又抒情的「獨與老翁別」一句告訴讀者:老翁已經歸家,老婦已被捉走;那么,那位吞聲飲泣、不敢放聲痛哭的,自然是給孩子喂奶的年輕寡婦了。正由于詩人筆墨簡潔、洗煉,全詩一百二十個字,在驚人的廣度與深度上反映了生活中的矛盾與沖突,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霍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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