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雜詩二十首（唐·杜甫）

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粗；太切，則失之俗。如江西詩讓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往往不甚對，是亦一偏之見爾。老杜《江陵》詩「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詩云：「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如此之類、可謂對偶太切矣，又何俗乎？

鐘云：清壯時幻（「水落」句下）。

游須因人，而亦無專主之人，故有「遲回」、「浩蕩」之語；所有怯且愁者，因吐蕃未靖，西征之烽火未息也，首尾相應。……「魚龍」、「鳥鼠」固屬地名，而借為景物之用，不即不離，妙不容言，真化工筆也。

茫茫奔竄，如魚龍之失所；碌碌因人，等鳥鼠之同穴：借山川點化。……變文屬對，見滿目無非兵象。起下「烽火」句，言秦州仍不可久留耳（「水落」二句下）。

李安溪云：凡詩以虛涵兩意為妙，如杜《秦州雜詩》：「水落魚龍夜，山空鳥鼠秋」兩句，夜則水落魚龍，秋則山空鳥鼠，一說也：魚龍之夜，故聞水落；鳥鼠之秋，故見山空，又一說也。……蓋兩意歸于一意，而著語以虛涵取巧，詩家法也。

魚龍川，鳥鼠谷，皆秦地。

起聯字字清徹。「生事」而曰：「滿 目悲」，為世知己可知……三、四，縈前透后，開擺非常。不獨來路艱難，而「問路」之神已攝。五、六，乃貼秦州。……（結句）著一「問」字，覺一路驚惶，姑就此棲托矣。

意極哀頓，氣則渾涵，自是諸篇緣起，蓋少陵棄官游秦，情非得已，身世之感，一寓于詩。此首頓結，自見本意。

（1）秦州：今甘肅省天水縣，是唐代西北邊防要地。（2）鳳林：縣名，今甘肅省臨夏縣附近。（3）魚海：今寧夏阿拉善額魯特部。（4）候火：烽火。（5）懸軍：深入敵境的孤軍。幕井：軍隊用的水井。（6）北庭：北庭大都護府。（7）飛將：西漢時飛將軍李廣。（8）筑壇：指任命將領戍邊。劉邦曾筑壇拜韓信為大將軍，故云。

此詩晚唐人聲調一同。五、六極天下之工，第七句天生此語。

范德機云：渭水無情而知東向，為臣子有人性而不知尊王之義。此子美愁時便有取于水也。

趙云龍曰：中聯不推敲而自工致（「苔蘚」四句下）。蔣一梅曰：煉來語遒勁。周珽曰：少陵又有《秦州雜詩》一章，與此同體。此以「城北寺」起興，通篇詠寺以見志；彼以鼓角起興，通篇詠鼓角以寓情：豐神警語，各有深致。

言一身不能隨渭水而東，故反怨其無情也（「清謂」句下）。

紀昀：晚唐人那得此神骨？巧班：落句秦州結。李光垣：「山」字復。

《秦州雜詩》：「月明垂葉露」，學其深細。「云逐渡溪風」，學其圓活。「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是推結法。

「降虜兼千帳」，而居人止方家，則虜多血民少矣；故「馬驕」、「胡舞」，氣勢強盛。

五、六入喻，筆意幽細：結極悲涼。

此志地界、土俗。「同谷」領于本州，故曰「領」……蓋言地當沖要，所以羌民雜處也。而俗近蕃風，但見驕悍成刁，亦重地矣。

三章總寫秦州形勢。

《聽角》篇云：「萬方聲一概，吾道競何之？」聽角者多矣，孰知此言之悲哉！

鼓角聲悲，故蟬為之靜，鳥為之遲，亦以自寓。

「寒蟬靜」，不敢言也；「獨鳥遲」，不敢息也。故下有「何之」句（「抱葉」二句下）。

「殷地」、「入云」，承「鼓角」；「蟬靜」、「鳥遲」，承「夜時」。末因邊郡而及萬方，則所慨于身巨者深矣。

五、六入喻，筆意幽細。結極悲涼，言時急武事，吾道將何施耶！

曰「夜」，曰「秋」，曰「風」，都為邊聲托出凄苦。五、六，興起「何之」，結意更悲：本因避亂而來，到此仍無寧宇，是無處安身。

上句見聲之深入，此句見聲之高舉（「秋聽殷地發」二句下）。

此嘆時危市駿，獨在所遺，老棄遐荒也（「聞說」二句下）。

借天馬以喻意。良馬陣沒，秋草徒長，傷鄴城軍潰。

伏櫪咬鳴，隱然自寓。

七、八，乃因神馬而思建功。只就馬說，壯心自露。

借傷馬致慨。

趙云龍曰：寄意深遠。

時吐蕃作亂，征西上卒，絡繹出塞；出則雖無風而煙塵隨以去，故云「無風云出塞」。邊關入夜，人煙闃寂。白沙如雪；兼之秋冬草枯木脫，雖夜不黑，常如有月，故云「不夜月臨關」。非目見不能描寫如此。

含「獨長望」（「莽莽」句下）。

皆人稱老杜字法如「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句法如「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余謂此等皆杜句字之露巧者，渾讀不妨大雅。拈出示人，將開惡道。

山多，故無風而云常出塞；城迥，故不夜而月先臨關；二句寫出陰云慘淡，月色凄涼景象。

「無風云出塞，不夜月臨關」，（句中）二字一逗，三字一逗：下申上法。

氣調蒼深。

起手壁立萬仞（「莽莽」二句下）。奇景偶然寫出。或以「無風」「不夜」為地名，不但穿鑿，亦令杜詩無味。

憂吐蕃之不庭也。一、二，身所處。三、四，警絕。一片憂邊心事，隨風飄去，隨月照著矣。……「長望」、「摧顏」，憂何時解！

起手貴突兀。王右丞「風勁角弓鳴」，杜工部「莽莽萬里山」、「帶甲滿天地」，岑嘉州「送客飛鳥外」等篇，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

吳昌祺云：如雕鶚盤空，雄健自喜。

陳德公曰：蒼莽之筆，前四尤歷，足征雄分。評：三、四，獨辟之句，正以無所緣籍乃成奇迥。

「秋花」、「晚景」一聯，自況身世之窮，故承以「俯仰悲身世」。

予嘗入泉林壽圣寺親見此景，乃嘆為工（「秋花」一聯下）。

邑藉清渠之傳注，承水；花掩危石，影落臥鐘，以況己之窮巷，故下有俯仰身世之感。

《秦州》詩憂憤悱側，都非文人伎倆，即「歸山獨鳥遲」、「老樹空庭得」二語，亦令人擱筆。

寫廢寺如畫（「秋花」二句下）。

三、四分承首，二，可謂整密。五、六亦是老作意，語不同直置。結筆有生勢，不肯衰細；「臥鐘邊」取映第一句。

「西戎外甥國，何得近（「迕」一作「近」）天威」，戎本無親，時方內寇，而下語渾含得體。

貼「秋」，又形容得「高」字出（「塞云」一聯下）。

客秦而優吐蕃也。上四，記邊秋苦景；下四，言邊警可危。

一、二，就谷中寫；三、四，引到邊塞；五、六，落出烽檄；七、八、點明吐蕃，妙在逐層拓出。……須知此處漸近收局，故就寓中再將世事兜裹，所謂規重矩疊者也。

「野老復何知」，有決絕長往之意矣。時攜子，故有頷聯……因「鷦鷯」故用「鴛行」，用字之巧。

應（第一首）發端「悲生事」（「曬藥」二句下）。應「此淹留」，嘆當時同在兩省者，竟任一老之播棄也（「為報」二句下）。

其二十，為通局總結。首聯言圣主自寧國步，野人何用杞憂，結完悲世等篇。中四，言偕隱亦既有人，探奇聊可遂志，結完藏身等篇。末正與首篇「心折淹留」相應。

末章慨世不見用，而羈棲異地也。為二十首總結。

《秦州》五言二十首，內云……唐人游邊之作，數十篇中間有三數篇，一篇中間有一、二聯可采；若此二十篇，山川、城郭之異，土地風氣所宜，開卷一覽，盡在是矣。網山《送蘄帥》云：「杜陵詩卷是圖經」，豈不信然！

此二十首皆秦州地方，故總云《秦州雜詩》。……首作云「因人」，「鴛行侶」正與相照。

題曰《雜詩》，所感非一事，其作非一時，蓋甫棄官游秦，情非得已，身世之感，一寓于詩，即事命意，觸景成文，或系于國，或系于己，要以達其性情則一。然其遇彌困，而思則彌深；其心益苦，而言則益工；縱出橫飛，涵今茹古。昔人謂其秦州以后，律法尤精，蓋所遇有以激發之也。學者求其本源之所在而參時世以觀之，庶有以窺其藩籬耳。

詳結聯，知此二十首故是入秦以來，詳揭行蹤心事、投寄中朝朋舊者。通盤布置，用代書箋，體裁自宜渾成。若云雜詩無倫次，則以后《天河》、《初月》等篇，皆雜詩也，何不統入于此？

（詩）又有隨所興觸，一章一意，分觀錯雜，總述累累。射洪《感遇》、太白《古風》、子美《秦州雜詩》之類是也。

張上若云：是詩二十首，首章敘來秦之由，其馀皆至秦所見所聞也：或游覽，或感懷，或即事；間有帶慨河北處，亦由本地觸發。大約在西言西，反復于吐蕃之驕橫，使節之絡繹，無能為朝庭效一籌者，結以唐堯自圣，無須野人，惟有以家事付之婦與兒、此身訪道探奇。窮愁卒歲、寄語諸友，無復有立朝之望矣。公之志可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