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村(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羌村(唐·杜甫)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一作客子)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一作走)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柴門鳥雀噪,歸客(一作客子)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一作走)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評注
《唐詩品匯》:
劉云:當時適然。千載之淚,常在人目,《詩三百》不多見也。
《唐詩歸》:鐘云:「怪」深于喜,又在喜前(「妻孥」句下)。鐘云:五字卻藏有喜在內(「驚定」句下)。譚云:光景真(「鄰人」句下)。譚云:住得妙,再添一二句,不惟不佳,且不苦矣(末二句下)。
《杜臆》:起語寫景如畫。「妻孥怪我」二句,總是一個喜。……「生還偶然遂」,正發「怪我在」之意,見其可喜。「鄰人滿墻頭」,鄉村真景;而「感嘆獻欷」,卻藏喜在。
《批點唐詩正聲》:全首珠璣。末句是耶非耶,極佳。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周敬曰: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意味深長。「如」字妙(末二句下)。吳山民曰:結寫出怪情(末二句下)。周珽曰:無一字不可泣神雨粟。
《唐詩快》:《羌村》詩三首俱佳,而二、三之嬌兒父老,此首足以兼之。宛然如見(「鄰人」句下)。
《杜詩詳注》:司空曙詩「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是用杜句;陳后山詩「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是翻杜語(末二句下)。王慎中曰: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絕。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真《國風》之義,黃初之旨,而結體終始,乃杜本色耳。申涵光曰:杜詩「鄰人滿墻頭」與「群雞正亂叫」,摹寫村落田家,情事如見。
《義門讀書記》:跌宕(「世亂」二句下)。
《杜詩解》:「怪我在」,用《論語》成奇句不必道,偏看他筆墨倔強。不寫幾死幸生、相煦相沫之語,一則曰「怪我在」,一則曰「偶然遂」,人已歸矣,還作十成死法相待,豈非異致!
《唐宋詩醇》:真語流露,不假雕飾,而情文并至。
《唐詩別裁》:不再添一語,高絕(末二句下)。
《說詩晬語》:《羌村》首章,與《綢繆》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見此粲者」、《東山》詩「有敦瓜苦,烝在栗薪」同一神理。
《增訂唐詩摘鈔》:不曰喜,而曰「怪」,情事又深一層。只作驚怪、疑惑之想,情景如畫。
《讀杜心解》:鄰人感嘆,生發好;秉燭如夢,復疑好。公凡寫喜,必帶淚寫,其情彌摯。
《杜詩鏡銓》:張云:是薄暮真景(「崢嶸」二句下)。摹寫入神(「妻孥」二句下)。
《石洲詩話》:「歸客千里至」五字,乃「鳥雀噪」之語,下轉人妻子,方為警動。鳥雀知遠人之來,而妻子轉若出自不意者,妙絕!妙絕!……蘇詩「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下七字即塔鈴之語也,乃少陵已先有之。
《唐詩鑒賞辭典》:至德二載(757)杜甫為左拾遺時,房琯罷相,他上書援救,觸怒肅宗,被放還鄜州羌村(在今陜西富縣南)探家。《羌村三首》就是這次還家所作。三首詩蟬聯而下,構成一組還家「三部曲」。
第一首寫剛到家時合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前四句敘寫在夕陽西下時分抵達羌村的情況。迎接落日的是滿天崢嶸萬狀、重崖疊嶂似的赤云,這爛的景色,自會喚起「歸客」親切的記憶而為之激動。「日腳」是指透過云縫照射下來的光柱,象是太陽的腳。「日腳下平地」一句,既融入口語又頗有擬人化色彩,似乎太陽經過一天奔勞,也急于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時詩人恰巧也結束漫長行程,到家了。「白頭拾遺徒步歸」,長途奔勞,早巴望著到家休息。開篇的寫景中融進了到家的興奮感覺。「柴門鳥雀噪」是具有特征性的鄉村黃昏景色,同時,這鳥兒喧賓奪主的聲浪,又反襯出那年月村落的蕭索荒蕪。寫景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悲涼之感。「歸客千里至」一句,措語平實,卻極不尋常。其中寓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又暗暗摻雜著「近鄉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后八句寫初見家人、鄰里時悲喜交集之狀。這里沒有任何繁縟沉悶的敘述,而簡潔地用了三個畫面來再現。首先是與妻孥見面。乍見時似該喜悅而不當驚怪。然而,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危淺,朝不保夕,親人忽然出現,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認,乃至發楞(「怪我在」),直到「驚定」,才「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喜達行在所》)。這反常的情態,曲折反映出那個非常時代的影子。寫見面畢,詩人從而感慨道:「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里,「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從陷叛軍之手到脫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家,風波險惡,現在竟得生還,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歸來始自憐」意,刻畫患難余生之人的心理極切。
其次是鄰里的圍觀。消息不脛而走,引來偌多鄰人。古時農村墻矮,所以鄰人能憑墻相望。這些鄰人,一方面是旁觀者,故只識趣地遠看,不忍攪擾這一家人既幸福而又頗心酸的時刻;另一方面他們又并非無動于衷地旁觀,而是人人都進入角色,「感嘆亦歔欷」,是對之羨慕?為之心酸?還是勾起自家的傷痛?短短數語,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蘊藉。
其三是一家子夜闌秉燭對坐情景。深夜了,最初的激動也該過去了,可杜甫一家還沉浸在興奮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復秉燭,以見久客喜歸之意。」(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這個畫面即成為首章搖生姿的結尾。
第二首寫還家后矛盾苦悶的心情。
前八句寫無聊寡歡的情狀。杜甫這次奉旨回家,實際上無異于放逐。對于常人來說,「生還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對于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適成為幸運中之大不幸。居定之后,他即時就感到一種責任心的煎熬,覺得值此萬方多難之際守著個小家庭,無異于茍且偷生。可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這樣一種缺乏歡趣的情態,連孩子也有所察覺:「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金圣嘆)對于「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的詩人,沒有比這個細節更能表現他的悒郁寡歡的了。
于是他回憶去年六七月間納涼「池邊樹」的往事。那時他對在靈武即位的肅宗和自己立朝報國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歡趣」。誰知事隔一年,卻遭到如許失望,不禁憂從中來,百感交集,備受煎熬。敘事抒情中忽插入「蕭蕭北風勁」的寫景,又大大添加了一種悲涼凄苦的氣氛。
末四句寫到秋收已畢,雖然新酒未曾釀出,卻計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從糟床汩汩流出。「賴知」、「已覺」均屬料想之詞。說酒是因愁,深切表現出詩人矛盾苦悶的心理──他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序曲:「客至」的當兒,庭院里發生著一場雞斗,群雞亂叫。待到主人把雞趕到它們棲息的庭樹上(古代黃河流域一帶養雞之法如此),院內安靜下來時,這才聽見客人叩柴門的聲音。這開篇不但頗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時也表現出意外值客的欣喜。
來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沒有稍為年輕的人,這為后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這些老人都攜酒而來,酒色清濁不一,各各表示著一家心意。在如此艱難歲月還這樣看重情禮,是難能可貴的,表現了淳厚的民風并未被戰爭完全泯滅。緊接四句以父老不經意的口吻道出時事:由斟酒謙稱「酒味薄」,從酒味薄說到生產的破壞,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時世之艱難,點明而不說盡,耐人尋思。
末了寫主人致答詞。父老們的盛意使他感奮,因而情不自禁地為之高歌以表謝忱。此外言「愧」,暗中照應「晚歲迫偷生」意。如果說全組詩的情緒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處則由父老致詞而重新高漲。所以他答謝作歌,強為歡顏,「歌罷」終不免仰天長嘆。所歌內容雖無具體敘寫,但從「艱難愧深情」句和歌所產生的「四座淚縱橫」的效果可知,其中當含有對父老的感激、對時事的憂慮、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內容。不明寫,讓讀者從詩中氣氛、意境玩味,以聯想作補充,更能豐富詩的內涵。寫到歌哭結束,語至沉痛,令讀者三復斯言,掩卷而情不自已。
安史之亂給唐代人民帶來深重苦難。「兒童盡東征」、「黍地無人耕」的現象,遍及整個北國農村,何止羌村而然。《羌村三首》就通過北國農村之一角,反映出當時社會現實與詩人系心國事的情懷,具有很高的典型意義。
這組詩,每章既能獨立成篇,卻又相互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第一首寫初見家人,是組詩的總起,三首中惟此章以興法開篇。第二首敘還家后事,上承「妻孥」句;而說到「偷生」,又下啟「艱難愧深情」意。第三首寫鄰人的交往,上承「鄰人」句;寫斟酒,則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終歸結到憂國憂民、傷時念亂,又成為組詩的結穴。這樣的組詩,通常又謂之「連章體」。詩人從還家情事中抽選三個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繪。不但每章筆墨集中,以點概面,而且利用章與章的自然停頓,造成幕閉幕啟的效果,給讀者以發揮想象與聯想的空間,所以組詩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于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夸飾。由于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墻頭」及「群雞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家,情事如見」(申涵光)。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后一聯竟被后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贊:「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于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煉,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占有重要地位。
(周嘯天)
第一首寫剛到家時合家悲喜交集的情景。
前四句敘寫在夕陽西下時分抵達羌村的情況。迎接落日的是滿天崢嶸萬狀、重崖疊嶂似的赤云,這爛的景色,自會喚起「歸客」親切的記憶而為之激動。「日腳」是指透過云縫照射下來的光柱,象是太陽的腳。「日腳下平地」一句,既融入口語又頗有擬人化色彩,似乎太陽經過一天奔勞,也急于跨入地底休息。而此時詩人恰巧也結束漫長行程,到家了。「白頭拾遺徒步歸」,長途奔勞,早巴望著到家休息。開篇的寫景中融進了到家的興奮感覺。「柴門鳥雀噪」是具有特征性的鄉村黃昏景色,同時,這鳥兒喧賓奪主的聲浪,又反襯出那年月村落的蕭索荒蕪。寫景中隱隱流露出一種悲涼之感。「歸客千里至」一句,措語平實,卻極不尋常。其中寓有幾分如釋重負之感,又暗暗摻雜著「近鄉情更怯」的忐忑不安。
后八句寫初見家人、鄰里時悲喜交集之狀。這里沒有任何繁縟沉悶的敘述,而簡潔地用了三個畫面來再現。首先是與妻孥見面。乍見時似該喜悅而不當驚怪。然而,在那兵荒馬亂的年月,人命危淺,朝不保夕,親人忽然出現,真叫妻孥不敢信,不敢認,乃至發楞(「怪我在」),直到「驚定」,才「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喜達行在所》)。這反常的情態,曲折反映出那個非常時代的影子。寫見面畢,詩人從而感慨道:「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里,「偶然」二字含有極豐富的內容和無限的感慨。杜甫從陷叛軍之手到脫離叛軍亡歸,從觸怒肅宗到此次返家,風波險惡,現在竟得生還,不是太偶然了嗎?妻子之怪,又何足怪呢?言下大有「歸來始自憐」意,刻畫患難余生之人的心理極切。
其次是鄰里的圍觀。消息不脛而走,引來偌多鄰人。古時農村墻矮,所以鄰人能憑墻相望。這些鄰人,一方面是旁觀者,故只識趣地遠看,不忍攪擾這一家人既幸福而又頗心酸的時刻;另一方面他們又并非無動于衷地旁觀,而是人人都進入角色,「感嘆亦歔欷」,是對之羨慕?為之心酸?還是勾起自家的傷痛?短短數語,多么富于人情味,又多么含蓄蘊藉。
其三是一家子夜闌秉燭對坐情景。深夜了,最初的激動也該過去了,可杜甫一家還沉浸在興奮的余情之中。「宜睡而復秉燭,以見久客喜歸之意。」(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這個畫面即成為首章搖生姿的結尾。
第二首寫還家后矛盾苦悶的心情。
前八句寫無聊寡歡的情狀。杜甫這次奉旨回家,實際上無異于放逐。對于常人來說,「生還偶然遂」自是不幸中之大幸;而對于憂樂關乎天下的詩人,適成為幸運中之大不幸。居定之后,他即時就感到一種責任心的煎熬,覺得值此萬方多難之際守著個小家庭,無異于茍且偷生。可這一切又是迫不得已的。這樣一種缺乏歡趣的情態,連孩子也有所察覺:「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早見此歸不是本意,于是繞膝慰留,畏爺復去。」(金圣嘆)對于「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的詩人,沒有比這個細節更能表現他的悒郁寡歡的了。
于是他回憶去年六七月間納涼「池邊樹」的往事。那時他對在靈武即位的肅宗和自己立朝報國寄予很大希望,故而多少有些「歡趣」。誰知事隔一年,卻遭到如許失望,不禁憂從中來,百感交集,備受煎熬。敘事抒情中忽插入「蕭蕭北風勁」的寫景,又大大添加了一種悲涼凄苦的氣氛。
末四句寫到秋收已畢,雖然新酒未曾釀出,卻計日可待,似乎可感到它從糟床汩汩流出。「賴知」、「已覺」均屬料想之詞。說酒是因愁,深切表現出詩人矛盾苦悶的心理──他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呵。
第三首寫鄰人來訪情事。
前四句先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序曲:「客至」的當兒,庭院里發生著一場雞斗,群雞亂叫。待到主人把雞趕到它們棲息的庭樹上(古代黃河流域一帶養雞之法如此),院內安靜下來時,這才聽見客人叩柴門的聲音。這開篇不但頗具村野生活情趣,同時也表現出意外值客的欣喜。
來的四五人全是父老,沒有稍為年輕的人,這為后文父老感傷的話張本。這些老人都攜酒而來,酒色清濁不一,各各表示著一家心意。在如此艱難歲月還這樣看重情禮,是難能可貴的,表現了淳厚的民風并未被戰爭完全泯滅。緊接四句以父老不經意的口吻道出時事:由斟酒謙稱「酒味薄」,從酒味薄說到生產的破壞,再引出「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時世之艱難,點明而不說盡,耐人尋思。
末了寫主人致答詞。父老們的盛意使他感奮,因而情不自禁地為之高歌以表謝忱。此外言「愧」,暗中照應「晚歲迫偷生」意。如果說全組詩的情緒在第二首中有些低落,此處則由父老致詞而重新高漲。所以他答謝作歌,強為歡顏,「歌罷」終不免仰天長嘆。所歌內容雖無具體敘寫,但從「艱難愧深情」句和歌所產生的「四座淚縱橫」的效果可知,其中當含有對父老的感激、對時事的憂慮、以及身世的感喟等等情感內容。不明寫,讓讀者從詩中氣氛、意境玩味,以聯想作補充,更能豐富詩的內涵。寫到歌哭結束,語至沉痛,令讀者三復斯言,掩卷而情不自已。
安史之亂給唐代人民帶來深重苦難。「兒童盡東征」、「黍地無人耕」的現象,遍及整個北國農村,何止羌村而然。《羌村三首》就通過北國農村之一角,反映出當時社會現實與詩人系心國事的情懷,具有很高的典型意義。
這組詩,每章既能獨立成篇,卻又相互聯結,構成一個完整的統一體。第一首寫初見家人,是組詩的總起,三首中惟此章以興法開篇。第二首敘還家后事,上承「妻孥」句;而說到「偷生」,又下啟「艱難愧深情」意。第三首寫鄰人的交往,上承「鄰人」句;寫斟酒,則承「如今足斟酌」意;最終歸結到憂國憂民、傷時念亂,又成為組詩的結穴。這樣的組詩,通常又謂之「連章體」。詩人從還家情事中抽選三個有代表性的生活片段予以描繪。不但每章筆墨集中,以點概面,而且利用章與章的自然停頓,造成幕閉幕啟的效果,給讀者以發揮想象與聯想的空間,所以組詩篇幅不大而能含蓄深沉。
《羌村三首》以白描見長。雖然取材于一時見聞,而景實情真,略無夸飾。由于能抓住典型的生活情景與人物心理活動,詩句表現力強,大都耐人含咀。寫景如「柴門鳥雀噪」、「鄰人滿墻頭」及「群雞正亂叫」四句等,「摹寫村落田家,情事如見」(申涵光)。寫人如「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均窮極人物情態,后一聯竟被后世詩人詞客屢屢化用。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晏幾道「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陳師道「了知不是夢,忽忽心未穩」等。又如「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寫幼子倚人情狀,栩栩如生。恰如前人評贊:「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婉轉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見《杜詩鏡銓》引王慎中語)。這種「若尋常人所欲道」而終使「才人莫知措手」的描寫,充分體現作者白描之功力。總之,由于這組詩語言平易,詩意凝煉,音韻諧調,抒情氣氛濃郁,在杜詩中占有重要地位。
(周嘯天)
其二(唐·杜甫)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①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禾黍①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評注
《唐詩歸》:
譚云:寫嬌兒纏綿光景透徹。鐘云:寫自家兒女性情無馀矣,又代人家寫兒女性情(「嬌兒」二句下)。
《杜臆》:久客以歸家為歡。今當晚歲,無尺寸樹立,而匆迫偷生,雖歸有何歡趣?此句含有許多不平在。……「賴知」轉下、黍收酒熟,聊慰目前;而「且用」:字,無限含蓄,非知止知足語也。
《杜詩解》:首四句總是曲寫萬不欲歸一段幽恨。
《杜詩詳注》:「不離膝」、乍見而喜;「復卻去」,久視而畏:此寫幼了情狀最肖。
《讀杜心解》:「不離」、「復卻」,眼前態拈出如生。中四,天然波致。
《杜詩鏡銓》:此抵家稍自寬慰之景。寫出孩稚依依景象(「嬌兒」二句下)。
其三(唐·杜甫)
押庚韻
押庚韻
群雞正(一作忽)亂叫,客至雞斗爭(一作正生)。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一作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一作郎)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一作馀)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驅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傾榼濁復清。
苦(一作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一作郎)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一作馀)情。
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評注
《唐詩歸》:
鐘云:描寫村落小家光景如見(開頭二句)。譚云:便將父老口中語入詩,妙!妙(「苦辭」二句下)。譚云:「艱難」二字即指所送酒也,妙!妙(「艱難」句下)!
《杜臆》:起語,鐘云:「描寫村落小家光景如見。」但他人決寫不到此,入詞卻妙,……至「歌罷仰天嘆」,則公與老父各有其悲,而無復吹趣。此句又三首之總結也。
《杜詩詳注》:再敘飲中問答,皆亂后悲傷之意。
《杜詩解》:(首四句)寫叩門,卻三句寫雞,筆態奇恣。
《唐詩別裁》:荒亂景,從父老口中傳出(「苦辭」四句下)。「酒味薄」四句,以父老語入詩;「艱難」句,少陵歌也。
《讀杜心解》:興體起,樸而雋。「苦辭」四句,借風生浪。末四句,兩答兩推開,才喜又悲矣。
《杜詩鏡銓》:張云:亦偶然事,寫出便的真。村景如繪(「群雞」四句下)。雖述父老厚意,而時事艱難已帶出(「苦辭」四句下)。李云:敘事之工不必言,尤妙在筆力高古,愈質愈雅,司馬子長之后身也。
以下總評
《誠齋詩話》:五言古詩,句雅淡而味深長者,陶淵明、柳子厚也。如少陵《羌村》、后山《送內》,皆是一唱三嘆之聲。
《唐詩歸》:此三詩似詠生還之樂耳,以為偶然,以為意外,……流離死亡反是尋常事也。
《義門讀書記》:俱似脫胎于陶。敘述家人及鄉鄰情景……彌哀婉而彌深厚。
《杜詩詳注》:杜詩每章各有起承轉闔;其一題數章者,互為起承轉闔。此詩首章是總起;次章上四句為承,中四句為轉,下四句為闔。三章,上八句為承中四句為轉,下四句為闔。
《繭齋詩談》:《羌村》只是一真,遂兼眾妙。
《讀杜心解》:三詩俱脫胎于陶。
《古唐詩合解》:三首哀思苦語,凄惻動人。總之,身雖到家,而心實憂國也實境實情,一語足抵人數語。
《峴傭說詩》:《羌村》三首,驚心動魄,真至板矣。陶公真至,寓于平澹;少陵真至,結為沈痛;此境遇之分,亦情性之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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