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五十首（明·沈周）

富逞秾華滿樹春，香飄瓣落樹還貧。
紅芳既蛻仙成道，綠葉初陰子養仁。
偶補燕巢泥薦寵，別修蜂蜜水資神。
年年為爾添惆悵，獨是娥眉未嫁人。

飄飄蕩蕩復悠悠，樹底追尋到樹頭。
趙武泥涂知辱雨，秦宮脂粉惜隨流。
癡情戀酒粘紅袖，急意穿簾泊玉鉤。
欲拾殘芳搗為藥，傷春難療個中愁。

玉勒銀罌已倦游，東飛西落使人愁。
急攙春去先辭樹，懶被風扶強上樓。
魚沫欨恩殘粉在，蛛絲牽愛小紅留。
色香久在沈迷界，懺悔誰能倩比丘。

是誰揉碎錦云堆，著地難扶氣力頹。
懊惱夜生聽雨枕，沈浮朝入送春杯。
梢傍小剩鶯還掠，風背差遲鴂又催。
瞥眼興亡供一笑，竟因何落竟何開。

十二街頭散冶游，滿街紅紫亂春愁。
知時去去留難得，誤色空空念罷休。
朝掃尚嫌奴作賤，晚歸還有馬堪憂。
何人早起酬憐惜，孤負新妝倚翠樓。

夕陽無賴小橋西，春事闌珊意亦迷。
錦里門前溪好浣，黃陵廟里鳥還啼。
焚追螺甲教香史，煎帶牛酥囑膳。
萬寶千鈿真可惜，歸來直欲滿筐攜。

一園桃李只須臾，白白朱朱徹樹無。
亭怪草《玄》加舊白，窗嫌點《易》亂新朱。
無方漂泊關游子，如此衰殘類老夫。
來歲重開還自好，小篇聊復記榮枯。

供送春愁上客眉，亂紛紛地佇多時。
擬招綠妾難成些，戲比紅兒煞要詩。
臨水東風撩短鬢，惹空晴日共游絲。
還隨蛺蝶追尋去，墻角公然隱半枝。

昨日繁華煥眼新，今朝瞥眼又成陳。
深關羊戶無來客，漫藉周亭有醉人。
露涕煙洟傷故物，蝸涎蟻跡吊殘春。
門墻蹊徑俱寥落，丞相知時卻不嗔。

賣叟籃空雨滿城，鏖芳戰艷共縱橫。
挽留不住春無力，送去還來風有情。
莫論漫山便陸續，仍憐點地亦輕盈。
白頭花吏閒頻埽，紅粉佳人緊著驚。

斷送韶光入雨聲，群芳何力與愁爭。
鹿銜御苑非佳兆，馬進天閑借美名。
時不可為傷薄命，事因無賴到輕生。
堪憐堪笑知多少，直得吟翁老費情。

東園重過悵徘徊，白亂紅紛似剪裁。
昨日不知今日異，開時便有落時催。
留連空樹渾無賴，牽惹閒愁卻悔來。
固蒂長生信三朵，又非仙頂莫栽培。

再四追尋何處邊，石闌干外竹簾前。
青蟲夾墮容相賴，黃鳥兼飛得可憐。
移昨夜燈修故事，剩今朝雨泣馀妍。
摧殘悵感年年慣，將謂今年劇去年。

馬追紅雨倦游回，春事闌珊意已灰。
生怕漸多頻掃地，酷憐將盡數銜杯。
莽無留戀墻頭過，私有徘徊扇底來。
老去掛牽宜絕物，白頭自笑此心孩。

拋叢脫當亂如摯，總借鸞膠不可黏。
梨雪冱人病酒，絮風撩面妾窺簾。
千林如約垂垂盡，一片相先漸漸添。
欲托丹青著遺愛，頓無情思筆難拈。

處處春光花滿煙，忽隨春去使凄然。
風前敗興休當立，窗下關愁且背眠。
放怨出宮誰戀主，抱香投井死同緣。
夕陽寂寞江南北，吹滿西興舊渡船。

樂游園里覓芳菲，朵莫能全作片飛。
開日未閒如已謝，見時無幾惜多違。
香猶郁土亡妻葬，淚不成妝棄婦歸。
正是使人追憶地，況來惹鬢復沾衣。

花欲延春奈子規，聲聲催到綠陰時。
遲來杜牧惟逢葉，深信秋娘空折枝。
悲濺淚邊何忽忽，悶低頭處共垂垂。
淹留墻腳黃甚，蝶已無情蟻有私。

分香人散只空臺，紅粉三千首不回。
惡劫信于今日盡，癡心疑有別家開。
節推系樹馬知過，工部移舟燕蹴來。
忍見愁悰敗涂地，閉門無語只書灰。

風誅雨刮太傷神，徙倚詩篇詠斬新。
紅淚泄冤啼短命，黃金希術鑄長春。
空虛村落今烏有，嘆惜山林迨赤貧。
準擬明年大家酒，重看還醉舊游人。

千樹何曾剩半株，芳魂惆悵與時殂。
層層疊疊根頭有，寂寂寥寥葉底無。
騷亂又當春結局，流亡真要我為圖。
超空獨讓沾泥句，著想留懷自覺輸。

泊紫漂紅沒住生，傷心那止洛陽城。
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
汝去安能不思汝，卿輕還復可憐卿。
要申遣撥須憑酒，醉里忘愁且一程。

朝來桃李只空園，作么傷殘問不言。
漁楫再尋非舊路，酒家難認是空村。
悲歌夜帳虞兮淚，醉侮煙江白也魂。
知道下場如此惡，早先立取厭風幡。

繁華消息寄芳叢，玩弄游人轉眼空。
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
株連曉樹成愁綠，波及煙江有倖紅。
我問老僧求點斷，數聲啼鳥夕陽中。

筇枝來效小溫存，片片猶沾宿雨痕。
路不分明愁喚夢，酒無聊賴怕臨軒。
風萍靡靡馀流水，煙草萋萋感故園。
尚有斷香殘粉在，何人剪紙一招魂。

供送春愁上客眉，暖風晴日黨游絲。
擬招綠妾還成些，戲比紅兒煞要詩。
鈿盒檢妝馀故靨，膽瓶和水棄殘枝。
紛爭亂競須臾靜，似了東窗一局棋。

鬧亂東風又一場，出墻桃李苦顛狂。
不堪小大從于邁，無柰郎當舞更長。
紐綴莫容針線巧，糞除徒費帚箕忙。
倦游尚作尋芳夢，酒欠敲門惱漫郎。

嬋娟殂落不須悲，李妺桃娘已有兒。
人散酒闌春亦去，紅銷綠長物無私。
文章土苴遭衰劫，錦繡閭閻惜賤時。
空記少年簪舞處，飄零今已鬢如絲。

盛時忽忽到衰時，一一芳枝變丑枝。
感舊最關前度客，愴亡休唱后庭詞。
春如不謝春無度，天使長開天亦私。
莫怪流連三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

憔悴黎明出漢宮，新愁都向別離叢。
青山有地埋香質，紅淚何心泣曉風。
弦管不堪歌舞盡，繁華真較綺羅空。
天涯春色悲公子，玉勒金丸幾處同。

百五光陰瞬息中，夜來無樹不驚風。
踏歌女子思楊白，進酒才人賦雨紅。
金水送香波共渺，玉階看影月俱空。
當時深院還重鎖，今出墻頭西復東。

陣陣紛飛看不真，霎時芳樹減精神。
黃金莫鑄長生蒂，紅淚空啼短命春。
草上茍存流寓跡，陌頭終化冶游塵。
大家準備明年酒，慚愧重看是老人。

擾擾紛紛縱復橫，那堪薄埂更輕輕。
沾泥寥老無狂相，留物坡翁有過名①。
送雨送春長壽寺，飛來飛去洛陽城。
莫將風雨埋冤殺，造化從來要忌盈。

似雨紛然落處晴，飄紅泊紫莫聊生。
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
去是何因趁忙蝶，問難為說假啼鶯。
悶思遣撥容酣枕，短夢茫茫又不明。

春歸莫怪懶開門，及至開門綠滿園。
漁楫再尋非舊路，酒家難問是空村。
悲歌夜帳虞兮淚，醉侮煙江白也魂。
委地于今卻惆悵，早無人立厭風幡。

芳華別我漫匆匆，已信難留留亦空。
萬物死生寧離土，一場恩怨本同風。
株連曉樹成愁綠，波及煙江有倖紅。
漠漠香魂無點斷，數聲啼鳥夕陽中。

筇枝侵曉啄芳痕，借爾庭階亦暫存。
路不分明愁喚夢，酒無聊賴怕臨軒。
隨風肯去從新嫁，棄樹難留絕故恩。
惆悵斷香馀粉在，何人剪紙一招魂。

賣叟籃空雨滿城，鏖芳戰艷寂無聲。
白頭苑吏閒陪掃，紅粉閨人驀著驚。
莫論漫山便粗俗，還憐點地亦輕盈。
亂紛紛處無憑據，一局殘棋不算贏。

十分顏色盡堪誇，只奈風情不戀家。
慣把無常玩成敗，別因容易惜繁華。
兩姬先殞傷吳隊①，千艷叢埋怨漢斜。
消遣一枝閒柱杖，小池新錦看跳蛙。

香車寶馬少追陪，紅白紛紛又一回。
昨日不知今日異，開時便有落時催。
只從個里觀生滅，再轉年頭證去來。
老子與渠忘未得，殘紅收入掌中杯。

玉蕊霞苞六附全，一時分散合無緣。
風前敗興休當立，窗下關愁且背眠。
田氏義亡同五百①，唐宮怨放及三千。
無人相喚江南北，吹滿西興舊渡船。

落柄開權既屬春，少容遲緩亦誰嗔。
酷憎好事敗涂地，若被閒愁殢殺人。
細數只堪滋眼纈，仰吹時欲墮頭巾。
不應捫虱窮檐者，薦坐公然有錦茵。

錦妝林館繡池臺，徹底從頭今在哉。
斷酒不堪詩并廢，懶游祗把病相推。
節推系樹馬驚去，工部移舟燕蹴來。
爛漫愁蹤何地著，謝承惟有一庭苔。

打失園林富與榮，群芳力莫與時爭。
將春托命春何在，恃色傾城色早傾。
物不可長知墮幻，勢因無賴到輕生。
閒窗戲把丹青筆，描寫人間懊惱情。

千林紅褪已如摰，一片初飛漸漸添。
梨雪冱階人病酒，絮風撩面妾窺簾。
并傷鳥起馀芳盡，汎愛鰷爭晚浪粘。
可奈去年生滅相，今年公案又重拈。

昨日才聞叫子規，又看青子綠陰時。
秋娘勸早今方信，杜牧來時已較遲。
脫當不歸魂冉冉，濺枝空有淚垂垂。
淹留墻角嫣黃甚，暴殄芳菲罪阿誰。

芳樹清尊興已闌，拋階滾地又成團。
帶煙窗扇欞斜透，夾雨檐溝瓦半漫。
老衲目皮閒作觀，小娃裙衩戲承歡。
無端打破繁華夢，擁被傷春臥不安。

樂游園里眼俱空，只在今朝事不同。
錯道海棠依舊日，生憎楝子下梢風。
圬人鏝上泥柔粉，桑婦筐中綠映紅。
便認未開如已謝，一般情況寂寥中。

為爾徘徊何處邊，赤闌干外碧檐前。
亂飛萬點紅無度，間過一鶯黃可憐。
觀里又來劉禹錫，江南重見李龜年。
送春把酒追無及，留取銀燈補后緣。

東風刮刮劇情吹，萬玉園林孑不遺。
席捲橫收西楚貨，國亡空愴后庭詞。
拂紅回去思前度，搔白看來惜少時。
莫怪留連五十詠，老夫傷處少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