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相(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蜀相(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侵韻
七言律詩 押侵韻
題注:諸葛亮祠在昭烈廟西。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①好音。
三顧頻煩②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③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①好音。
三顧頻煩②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③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評注
《苕溪漁隱叢話》:
苕溪漁隱曰:半山老人《題雙廟詩》云:「北風吹樹急,西日照窗涼。」細詳味之,其托意深遠,非止詠廟中景物而已……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題蜀相廟詩云:「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亦自別托意在其中矣。
《瀛奎律髓》:子美流落劍南,拳拳于武侯不忘。其《詠懷古跡》,于武侯云:「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及此詩,皆善頌孔明者。
《唐詩品匯》:劉云:全首如此一字一淚矣。又云:千年遺下此語,使人意傷。
《唐詩援》:起語蕭散悲涼,便堪下淚。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王安石曰:三、四止詠武侯廟,而托意在其中。董益曰:次聯只用一「自」字與「空」字,有無限感愴之意。吳山民曰:次句紀地。三、四紀祠之冷落,「天下計」見其雄略,「老臣心」見其苦衷。結語逗漏宋人議論。
《杜臆》:此與「諸葛大名」一首意正相發……蓋不止為諸葛悲之,而千古英雄有才無命者,皆括于此,言有盡而意無窮也。
《唐七律雋》:悲涼慷慨,吊古深情,淋淳于楮墨之間。胡元瑞謂結句濫觴宋人,淺視之矣。
《杜詩解》:三、四,碧草春色,黃鸝好音,入一「自」字、「空」字,便凄清之極。……第七句「未」字、「先」字妙,竟似后曾恢復而老臣未及身見之者,體其心而為言也。當日有未了之事,在今日長留一未了之計、未了之心。
《唐詩摘鈔》:后半四句,就公始末以寓感慨,筆力簡勁,宋人專學此種,流為議論一派,未免為公累耳。
《唐詩快》:嗚呼!詩之感人至此,益信圣人「興、觀,群、怨」之言不妄。
《九家集注杜詩》:趙彥材云:悼之深矣。郭知達云:閔其志不遂也。
《刪訂唐詩解》:起句率。
《瀛奎律髓匯評》:紀昀:前四句疏疏灑灑,后四句忽變沉郁,魄力絕大。趙熙:沈郁、博大。
《杜詩詳注》:「天下計」,見匡時雄略:「老臣心」,見報國苦衷。有此二句之沉摯悲壯,結作痛心酸鼻語,方有精神。宋宗簡公歸歿時誦此二語,千載英雄有同感也。
《唐詩貫珠》:「森森」二字有精神。
《唐宋詩醇》:老杜入蜀,于孔明三致意焉,其志有在也。詩意豪邁哀頓,具有無數層折,后來匹此,惟李商隱《籌筆驛》耳。世人論此二詩,互有短長,或不置軒輊,其實非有定見。今略而言之,此為謁祠之作,前半用筆甚淡,五六寫出孔明身份,七、八轉折而下,當時后世,悲感并到,正意注重后半。李詩因地興感,故將孔明威靈撮入十四字中,寫得十分滿足,接筆一轉,幾將氣焰掃盡,五、六兩層折筆,末仍收歸本事,非有神力者不能。二詩局陣各異,工力悉敵,悠悠耳食之論,未足與議也。
《唐詩別裁》:檃括武侯生平,激昂痛快。(「三顧頻煩」二句下)。「開濟」言開基濟美,合二朝言之。
《杜詩鏡銓》:邵子湘云:牢壯渾勁,此為七律正宗。自始至終,一生功業心事,只用四語括盡(「三顧頻煩」四句下)。俞犀月云:真正痛快激昂,八句詩便抵一篇絕大文字。
《十八家詩鈔》:張云:后四句極開闔馳驟、沉郁頓挫之妙,須作一氣讀,乃得其用意湛至處。
《網師園唐詩箋》:只下「何處」二字,已見祠宇荒蕪。「三顧」至尾,沉雄檃括,抱負自見。
《歷代詩法》:前四句傷其人之不可見,后四句嘆其功之不能成,憑吊最深。
《昭昧詹言》:此亦詠懷古跡。起句敘述點題,三、四寫景,后半論議締情,人所同有,但無其雄杰明卓,及沉痛真至耳。
《讀杜心解》:五、六,實拈,句法如兼金鑄成,其貼切武侯,亦如熔金渾化……后來武侯廟詩,名作林立,然必枚舉一事為句。始信此詩統體渾成,盡空作者。
《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陳德公曰:五、六穩盡,結亦灑然。評:三、四寫祠堂物色,只著「自」、「空」二句眼于中,便已悲涼欲絕,而肅穆深沈之象,更與荒蕪零落者不同。
《歷代詩評注讀本》:悲壯雄勁,此為七律正宗。
《唐宋詩舉要》:吳曰:起嚴莊凝重,此為正格。然亦自有開闔,不可平直(「丞相祠堂」四句下)。吳曰:頓轉作收,用筆提空。故異常得勢。
《唐詩鑒賞辭典》:題曰「蜀相」,而不曰「諸葛祠」,可知老杜此詩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詩又分明自祠寫起。何也?蓋人物千古,莫可親承;廟貌數楹,臨風結想。因武侯祠廟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學詩者,虛實賓主之間,詩筆文情之妙,人則祠乎?祠豈人耶?看他如何著墨,于此玩索,宜有會心。
開頭一句,以問引起。祠堂何處?錦官城外,數里之遙,遠遠望去,早見翠柏成林,好一片蔥蔥郁郁,氣象不凡那就是諸葛武侯祠所在了。這首一聯,開門見山,灑灑落落,而兩句又一問一答,自開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寫到映階草碧,隔葉禽鳴。
有人說:「那首聯是起,此頷聯是承,章法井然。」不錯。又有人說:「從城外森森,到階前碧色,迤迤邐邐,自遠望而及近觀,由尋途遂至入廟,筆路最清。」也不錯。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誰個不能?老杜又在何處呢?
有人說:既然你說詩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為何八句中為碧草黃鸝、映階隔葉就費去了兩句?此豈不是正寫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說法不確。
又有人說:杜意在人在祠,無須多論,只是律詩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題下,竟然設此二句,既無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寫「走」了,豈不是老杜的一處敗筆?
我說: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時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題」,或是寫成「不啻一篇孔明傳」,諒他又有何難。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須看他,上句一個「自」字,下句一個「空」字。此二字適為拗格,即「自」本應平聲,今故作仄;「空」本應仄聲,今故作平。彼此互易,聲調上的一種變換美。吾輩學詩之人,斷不能于此等處失去心眼。
且說老杜風塵澒洞,流落西南,在錦城定居之后,大約頭一件事就是走謁武侯祠廟。「丞相祠堂何處尋」?從寫法說,是開門見山,更不紆曲;從心情說,祠堂何處,向往久矣!當日這位老詩人,懷著一腔崇仰欽慕之情,問路尋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觀賞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凜凜,他「首先」注意的卻是階前的碧草,葉外的黃鸝!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他和普通人一樣,自然也是看過了的。不過到他寫詩之時(不一定即是初謁祠堂的當時),他感情上要寫的絕不是這些形跡的外觀。他要寫的是內心的感受。寫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參;更何況他本未真寫祠堂之景?
換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使得他百感中來,萬端交集,然后才越發覺察到滿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難言;才越發感受到數聲嚦嚦黃鸝,荒涼之境無限。
在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詩人,獨自一個,滿懷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廟之間。
沒有這一聯兩句,詩人何往?詩心安在?只因有了這一聯兩句,才讀得出下面的腹聯所說的三顧頻煩(即屢屢、幾次,不是頻頻煩請),兩朝開濟(啟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終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圖報之誠:這一切,老杜不知想過了幾千百回,只是到面對著古廟荒庭,這才寫出了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鈞之重。莫說古人只講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難道詩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計,果真是指「劉氏子孫萬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豈不也懷著華夏河山,蒼生水火?一生志業,六出祁山,五丈原頭,秋風瑟瑟,大星遽隕,百姓失聲……想到此間,那階前林下徘徊的詩人老杜,不禁汍瀾被面,老淚縱橫了。
庭草自春,何關人事;新鶯空囀,祗益傷情。老杜一片詩心,全在此處凝結,如何卻說他是「敗筆」?就是「過渡」云云(意思是說,杜詩此處頷聯所以如此寫,不過是為自然無跡地過渡到下一聯正文),我看也還是只知正筆是文的錯覺。
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一生,許身稷契,志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
然而,老杜又絕不是單指個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當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懷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讀他此篇的,無不流涕,豈偶然哉!
(周汝昌)
開頭一句,以問引起。祠堂何處?錦官城外,數里之遙,遠遠望去,早見翠柏成林,好一片蔥蔥郁郁,氣象不凡那就是諸葛武侯祠所在了。這首一聯,開門見山,灑灑落落,而兩句又一問一答,自開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寫到映階草碧,隔葉禽鳴。
有人說:「那首聯是起,此頷聯是承,章法井然。」不錯。又有人說:「從城外森森,到階前碧色,迤迤邐邐,自遠望而及近觀,由尋途遂至入廟,筆路最清。」也不錯。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誰個不能?老杜又在何處呢?
有人說:既然你說詩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為何八句中為碧草黃鸝、映階隔葉就費去了兩句?此豈不是正寫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說法不確。
又有人說:杜意在人在祠,無須多論,只是律詩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題下,竟然設此二句,既無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寫「走」了,豈不是老杜的一處敗筆?
我說:哪里,哪里。莫拿八股時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題」,或是寫成「不啻一篇孔明傳」,諒他又有何難。如今他并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須看他,上句一個「自」字,下句一個「空」字。此二字適為拗格,即「自」本應平聲,今故作仄;「空」本應仄聲,今故作平。彼此互易,聲調上的一種變換美。吾輩學詩之人,斷不能于此等處失去心眼。
且說老杜風塵澒洞,流落西南,在錦城定居之后,大約頭一件事就是走謁武侯祠廟。「丞相祠堂何處尋」?從寫法說,是開門見山,更不紆曲;從心情說,祠堂何處,向往久矣!當日這位老詩人,懷著一腔崇仰欽慕之情,問路尋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后,一不觀賞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凜凜,他「首先」注意的卻是階前的碧草,葉外的黃鸝!這是什么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游」,入祠以后,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他和普通人一樣,自然也是看過了的。不過到他寫詩之時(不一定即是初謁祠堂的當時),他感情上要寫的絕不是這些形跡的外觀。他要寫的是內心的感受。寫景云云,已是活句死參;更何況他本未真寫祠堂之景?
換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使得他百感中來,萬端交集,然后才越發覺察到滿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難言;才越發感受到數聲嚦嚦黃鸝,荒涼之境無限。
在這里,你才看到一位老詩人,獨自一個,滿懷心事,徘徊瞻眺于武侯祠廟之間。
沒有這一聯兩句,詩人何往?詩心安在?只因有了這一聯兩句,才讀得出下面的腹聯所說的三顧頻煩(即屢屢、幾次,不是頻頻煩請),兩朝開濟(啟沃匡助),一方面是知人善任,終始不渝;一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一方面付托之重,一方面圖報之誠:這一切,老杜不知想過了幾千百回,只是到面對著古廟荒庭,這才寫出了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鈞之重。莫說古人只講一個「士為知己者死」,難道詩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計,果真是指「劉氏子孫萬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豈不也懷著華夏河山,蒼生水火?一生志業,六出祁山,五丈原頭,秋風瑟瑟,大星遽隕,百姓失聲……想到此間,那階前林下徘徊的詩人老杜,不禁汍瀾被面,老淚縱橫了。
庭草自春,何關人事;新鶯空囀,祗益傷情。老杜一片詩心,全在此處凝結,如何卻說他是「敗筆」?就是「過渡」云云(意思是說,杜詩此處頷聯所以如此寫,不過是為自然無跡地過渡到下一聯正文),我看也還是只知正筆是文的錯覺。
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志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一生,許身稷契,志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
然而,老杜又絕不是單指個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于當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懷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后世,凡讀他此篇的,無不流涕,豈偶然哉!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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