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夢（唐·韓愈）

昌黎《記夢》詩末句云：「我寧屈曲自世間，安能從汝巢神山？」朱文公定「寧」字作「能」字，謂：「神仙亦且護短憑愚，則與凡人意態不殊矣。我若能屈曲諂媚，自在世間可也，安能巢神山以從汝哉？正柳下惠‘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之意。」只一字之差，意味天淵復別。

魯直云：只前句中「哦」字，便是所難。此乃為詩之法也（「壯非少者」二句下）。蘇內翰嘗曰：太白詩云：「遺我鳥跡書，讀之了不閑。」太白尚氣，乃自招不識字。不如退之倔強云：「我寧屈曲自世間，安能隨汝巢神山？」又嘗曰：退之有言「我寧屈曲自世間」云云，退之性氣，雖出世間人亦不能容也。

唐云：紀夢極真，造語亦奧，難此一段崛強氣，便是論佛骨念頭。

鐘云：「壯非少者」四字，極是述夢口語。罵世上冥悍好諛人入骨（「護短憑愚」句下）。

起句如畫。「太白山高三百里，負雪崔嵬插花里，玉山前卻不復來。」插入此三句，便不平直。用「前卻」字奇。

朱彝尊曰：自「我聽其言」至「顏不歡」，敘得都有風致，好筆力。收局仍是辟仙意。汪琬曰：意當時有權貴不學，自詡能詩，欲得公之稱譽者，故作此以托諷歟？

刺權貴好阿諛惡鯁直也。或謂譏神仙者，僅見其表，未見其里。

奇奧處似《參同契》諸書，敘法縹渺恍惚，極稱夢境。氣骨挺然，神仙亦無如之何也。具此品格，早已越神仙而上之。

只是寓言，勿真謂與鬼爭義。

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語不接而意接，血脈貫續，詞語高簡。六經之文皆是也。俗人接則平順騃蹇，不接則直是不通。韓公曰：「口前截斷第二句。」太白云：「云臺閣道連窈冥。」須于此會之。詩文第一筆力要強。姜塢先生評韓公《紀夢》詩曰：「以崚嶒健倔之筆敘狀情事，亦詩家所未有。」愚謂：韓公筆力無非崚嶒健倔，學者姑即此一篇求之，如真有解悟，定自得力。此詩頗難解，不得其真詮，則引人入藞假象。《夢游天姥吟留別》，因夢游推開，見世事皆成虛幻也，不如此則作詩之旨無歸宿。「留別」意，只末后一點，韓《記夢》之本。無論議論之惝恍，句法之老，只看得斷續章法，乃一大宗門。解此，自無平序順接、令人易盡之病。「壯非少」下插四句，乃接。「一字難」下，又插一句，乃接。此杜公托勢不常之法，體態不拘。

古人論詩文得失之語，大約有三：有自得語，有率爾語，有僻謬語。……山谷謂退之《記夢》詩……只上句「哦」字便是所難，乃為詩之法。此僻謬語也。自得語非近有得者不與知，僻謬語信從者究屬無多，唯率爾語間于可否，至易誤人，

太白詩多有羨于神仙者，或以喻超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從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作寓言耶？

只有結出本意。前言神仙處，都是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