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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路六侍御入朝(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送路六侍御入朝(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先韻  
童稚情親四十年,中間消息兩茫然。
更為后會知何地,忽漫相逢是別筵。
不分桃花紅勝錦,生憎柳絮白于綿。
劍南春色還無賴,觸忤愁人到酒邊。
評注
《對床夜語》
「不分桃花紅似錦」,「惜君只欲苦死留」……一皆化俗為雅,靈丹點鐵矣。
《杜臆》
四十年相知,后會不可期,而相逢即別,真不可堪,寫得曲折條達。「桃花」「柳絮」,尋常景物,句頭添兩虛字,桃柳遂為我用。
《杜詩解》
別四十年而得會,會卻是「別筵」,奇絕事。于「四十年」前插「童稚情親」,于今日后插「更為后會」字,奇絕筆。「桃花紅勝錦,柳絮白于綿」,豈復成詩?詩在「不忿」、「生憎」字。加四俗字,便成佳筆。固知文貴章法。
《義門讀書記》
結句得體存味。先起「別」字,屈折有力(「更為后會」句下)。
《初白庵詩評》
第四句方入題,何等纏綿委婉!
《杜詩詳注》
朱瀚曰:始而相親,繼而相隔,忽而相逢,俄而相別,此一定步驟也。能反復照應,便覺神彩飛動。及細按之:「后會」無期,應「消息茫然」;「忽漫相逢」,應「重雅情親」;「無賴」,即花「錦」絮「綿」;「觸忤」,即「不分」「生憎」。脈理之精密如此。
《瀛奎律髓匯評》
紀昀:五、六究非雅音,七句承五、六來。許印芳:中四句皆用虛字裝頭,亦是一病。
《答萬季野詩問》
(少陵七律)更有異體如「童稚情親」篇,只須前半首,詩意已完,后四句以興足之。去后四句,于義不缺;然不可以其無意而竟去之者,如畫之有空紙,不可以其無樹石人物而竟占之也。
《圍爐詩話》
「童稚情親」篇,只前二聯,詩意已足,后二聯無意,以興完之。義山《蜀中離席》詩,正仿此篇之體。
《杜詩鏡銓》
王元美曰:(七律)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李石:一氣滾注,只如說話,而渾成不可及。無限曲折,正以倒插入妙(「更為后會」二句下)。
《唐宋詩舉要》
吳曰:起四句幾跌幾斷,第三句倒插一語尤奇。四句入題有神。五、六以下尤為凌空倒影之筆。「桃花」、「柳絮」皆色也,「不忿」、「生憎」皆寫愁也。五、六、七三句轉為第八句,鋪寫作勢,而皆突兀不平。第四句一露「別筵」,旋即撇開,至末始倒煞「酒邊」、「愁人」等字,神光離合,極排闔縱橫之妙。杜公七律所以橫絕古今,專在離奇變化,如此等篇,尤宜尋討。
《近體秋陽》
忽倒提一句,以出「送」義,有勢得情,此雖運筆之妙,而構思不足以副之,何可得也!
《詩法易簡錄》
第三句插入「后會」,再轉到「別筵」,便覺活脫流轉,化盡稿滯之氣。
《唐詩鑒賞辭典》
這詩作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春。前一年,杜甫因徐知道在成都叛變,避亂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臺)。這年正月,唐軍收復幽燕,史朝義自縊身死。延續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亂雖然告一段落,但是已經激化了的各類社會矛盾并沒有得到解決,動亂不寧的時局并未因此而真正平息。曾經因勝利而一度在杜甫心底燃起的歡快的火花,「青春作伴好還鄉」(《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的暢想,很快就破滅了。當時,杜甫有一些朋友由梓州回長安,他作詩送行,說道:「飄零為客久,衰老羨君還。」(《涪江泛舟送韋班歸京》)「帝鄉愁緒外,春色淚痕邊。」(《泛舟送魏十八倉曹還京因寄岑中允參、范郎中季明》)自傷留滯,情見乎詞。這詩也是借聚散離合之情,寫遲暮飄零的身世之感的。
關于路六侍御的生平,詳不可考,從詩的開頭一句看,知是杜甫兒時舊友。作此詩時,杜甫五十一歲,四十年前,他們都在十歲左右,正是竹馬童年。詩人用「童稚情親四十年」完滿地表現出童年伙伴那種特有的親切的感情。「四十年」,在這里不僅點明分別的時間,更主要的是表明童年時代的友情,并不隨著四十年漫長歲月的遷流而歸于淡忘。正因為如此,下句說,「中間消息兩茫然」。在兵戈滿地,流離轉徙的動亂年代里,朋友間失去聯系,想知道他的消息而又無從問訊,故有「茫然」之感。而這種心情,彼此間是相同的,故曰「兩茫然」。一別四十年,時間是這樣的久,哪還能想到現在的重新會合?所以說「忽漫相逢」。他鄉遇故知,本來是值得高興的事;然而同樣沒有想到,久別重逢,乍逢又別;當故交敘舊之日,即離筵餞別之時。「忽漫相逢是別筵」。在「相逢」和「別筵」之間著一「是」」字,使會合的歡娛,立即轉化為別離的愁思。筆力千鈞,直透紙背。
從過去到現在,聚散離合是這樣的迷離莫測;從現在懸想將來,又將如何呢?詩人把感慨集中地寫在「更為后會知何地」這句話里。這是全詩的主腦。它包涵有下列兩重意思:
路六侍御這次離開梓州,回到長安去做官,顯然會勾起了杜甫滿腹心事。他設想倘若今后和路再度會見,這地點又將在哪里?自己能不能夠也被召還朝?回答是不可知的。從自身蹭蹬坎坷的生活歷程,從這次和路的聚散離合,他懂得了亂世人生,有如飄蓬泛梗,一切都無從說起。這是就空間而言的。從時間方面來說,過去的分別,一別就是四十年;別時彼此都在童年,如今俱入老境。人生幾何?「更為后會」,實際上是不大可能的。詩人沒有直說后會無期,而是造作詰問語,以詠嘆出之,以見向往之切、感慨之深。
前四句寫送別之情,由過去到現在,再由現在想到未來,它本身有個時間的層次。這里值得注意的是:詩從「童稚情親」依次寫來,寫到四十年來,「中間消息兩茫然」,不接著寫現在的相逢和送別,而突然插入「更為后會知何地」。乍讀時,恍如天外奇峰,劈空飛來,有點摸不著頭腦。但仔細體味,則「更為后會」,就已逆攝了下文的「忽漫相逢」。因為沒有現在的「忽漫相逢」,是不可能想到將來的「更為后會」的。這句對上句來說,是突接。由于這樣的突接,故能掀起波瀾,把感傷離亂的情懷,表現得沉郁蒼涼,百端交集。就下文來說,這是在一聯之內的逆挽,也就是顛倒其次序,用上句帶動下句。由于這樣的逆挽,故能化板滯為飛動,使得全詩神完氣足,精彩四溢。如果沒有詩人思想情感上的深度和廣度以及他在詩歌藝術上湛深的造詣,也是不可能達到這種境界的。
詩的后四句寫景,另起了一個頭,頸聯和頷聯似乎了不相涉。其實,這景物描寫,全是從上文的「別筵」生發出來的。尾聯結句「觸忤愁人到酒邊」的「酒」,正是「別筵」餞別之酒;「酒邊」的「劍南春色」,亦即「別筵」的眼前風光。「桃紅似錦」,「絮白于棉」,這風光是明艷的,而詩偏說是「不分」,「生憎」,惱怒春色「無賴」,是因為它「觸忤」了「愁人」;而它之所以「觸忤愁人」,則是由于后會無期,離懷難遣,對景傷情的緣故。讀了尾聯,回過頭來一看,則這「不分」和「生憎」,恰恰成為綰合上半篇和下半篇的紐帶,把情景融為不可分割的完美的詩的整體。全詩句句提得起,處處打得通,一氣運轉,跌宕昭彰;而其語言措注,脈落貫輸,則又絲絲入扣,于宏大中見精細。律詩寫到這樣,可說是工而能化,優入圣域了。
(馬茂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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