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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車行(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兵車行(唐·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闌(一作橋)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
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一作猶)戍邊。
邊亭(一作庭)流血成海水,武(一作我)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一作隴)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是(一作得)嫁比鄰,生男(一作兒)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一作悲)啾啾
評注
《蔡寬夫詩話》
齊梁以來,文士喜為樂府辭,然沿襲之久,往往失其命題本意。……雖李白亦不免此。惟老杜《兵車行》、《悲青坂》、《無家別》等數篇,皆因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跡,真豪杰也。
《溪詩話》
杜集多用經書語,如「車轔轔,馬蕭蕭」,未嘗外入一字……皆渾然嚴重,如天陛赤墀,植璧鳴玉,法度森鏘。
《吳禮部詩話》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尋常讀之,不過以為漫語而已。更事之馀,始知此語之信,……「雖」字、「敢」字,曲盡事情。
《詩藪》
杜《兵車》、《麗人》、《王孫》等篇,正祖漢、魏,行以唐調耳。
《杜臆》
此詩已經物色,其尤妙在轉韻處磊落頓挫,曲折條暢。
《唐詩選脈會通評林》
吳山民曰:首段作樂府語,不嫌直率。「且如今冬」二句,應「開邊未已」來;「縣官急索」二句,應「村落生荊杞」來。周珽曰:以開邊之心未已,致令人鬼哭不得了。聞者有不痛心乎?寫至此,應胸有鬼神,筆有風雨。陸時雍曰:起結最是古意。
《匯編唐詩十集》
吳逸一云:語雜歌瑤,最易感人,愈淺愈切。
《初白庵詩評》
俞犀月先生云:聲調自古樂府來,筆法古峭,質而有文。從行人口中說出,是風人遺格。
《義門讀書記》
曲折穿漏不直,亦有賓主。借「秦人」口中帶出,以所見者包舉所不及見者也(「況復秦兵」二句下)。篇中逐層相接,累累珠貫,弊中國以徼邊功,農桑廢而賦斂益急,不待祿山作逆,山東已有土崩之勢矣。況畿輔根本亦空虛如是,一朝有事,誰與守耶?借漢喻唐,借山東以切關西,尤得體。
《繭齋詩談》
句有長短,一團氣力。「長者雖有問」數句作緩語,一間急勢。末用慘急調,收得陡。
《杜詩詳注》
此章是一頭兩腳體:下面兩扇,各有起結,各換四韻,各十四句,條理秩然,而善于曲折變化,故從來讀者不覺耳。周甸曰:少陵值唐運中衰,其音響節奏,骎骎乎變風變雅,與《騷》同功。唐非無詩,求能仰窺圣作,裨益世教,如少陵者,鮮矣。
《唐詩別裁》
詩為明皇用兵吐番而作,設為問答,聲音節奏,純從古樂府得來。以人哭始,鬼哭終,照應在有意無意。
《唐宋詩醇》
此體創自老杜,諷刺時事而托為征夫問答之詞。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為戒,《小雅》遺音也。篇首寫得行色匆匆,筆勢洶涌,如風潮驟至,不可逼視。以下出點行之頻,出開邊之非,然后正說時事,末以慘語結之。詞意沉郁,音節悲壯,此天地商聲,不可強為也。
《讀杜心解》
是為樂府創體,實乃樂府正宗。
《杜詩鏡銓》
邵云:是唐詩史,亦古樂府。通篇設為役夫問答之詞,乃風人遺格。敘起一片慘景,筆勢如風潮驟涌,不可迫視(「車轔轔」四句下)。蔣云:三字一吞聲,小頓下再說起(「行人但云」句下)。一篇微旨(「武皇開邊」句下)。善作反襯(「縱有健婦」句下)。又作一折(「長者雖有問」句下)。痛絕語(「生女猶得」二句下)。
《養一齋李杜詩話》
若《桃竹杖引》,特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也。必求其至,《兵車行》為杜集樂府首篇,具長短音節,拍拍入神,在《桃竹杖引》之上。
《峴傭說詩》
「行人但云點行頻」、「去時里正與里頭」、「縱有健婦把鋤犁」,合之五古《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石壕吏》諸詩,見唐世府兵之弊,家家抽丁遠戍,煙戶一空,少陵所以為詩史也。
《十八家詩鈔評點》
張云:杜公歌行妙處,與漢魏古詩異曲同工,如此篇可謂絕詣矣。
《唐詩鑒賞辭典》
天寶以后,唐王朝對西北、西南少數民族的戰爭越來越頻繁。這連年不斷的大規模戰爭,不僅給邊疆少數民族帶來沉重災難,也給廣大中原地區人民帶來同樣的不幸。
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大敗于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云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這段歷史記載,可當作這首詩的說明來讀。而這首詩則藝術地再現了這一社會現實。
「行」是樂府歌曲的一種體裁。杜甫的《兵車行》沒有沿用古題,而是緣事而發,即事名篇,自創新題,運用樂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難生活。
詩歌從驀然而起的客觀描述開始,以重墨鋪染的雄渾筆法,如風至潮來,在讀者眼前突兀展現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別圖:兵車隆隆,戰馬嘶鳴,一隊隊被抓來的窮苦百姓,換上了戎裝,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征夫的爺娘妻子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著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嚀邊呼號。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連咸陽西北橫跨渭水的大橋都被遮沒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震天的巨響在云際回蕩。「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個家庭支柱、主要勞動力被抓走了,剩下來的盡是些老弱婦幼,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是一個塌天大禍,怎么不扶老攜幼,奔走相送呢?一個普通「走」字,寄寓了詩人多么濃厚的感情色彩!親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屬們追奔呼號,去作那一剎那的生死離別,是何等倉促,何等悲憤!「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之中連續四個動作,又把送行者那種眷戀、悲愴、憤恨、絕望的動作神態,表現得細膩入微。詩人筆下,灰塵彌漫,車馬人流,令人目眩;哭聲遍野,直沖云天,震耳欲聾!這樣的描寫,給讀者以聽覺視覺上的強烈感受,集中展現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令人觸目驚心!
接著,從「道旁過者問行人」開始,詩人通過設問的方法,讓當事者,即被征發的士卒作了直接傾訴。
「道旁過者」即過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凄慘場面,是詩人親眼所見;下面的悲切言辭,又是詩人親耳所聞。這就增強了詩的真實感。「點行頻」,意思是頻繁地征兵,是全篇的「詩眼」。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造成百姓妻離子散,萬民無辜犧牲,全國田畝荒蕪的根源。接著以一個十五歲出征,四十歲還在戍邊的「行人」作例,具體陳述「點行頻」,以示情況的真實可靠。「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是以漢喻唐,實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詩人寫到這里,筆鋒陡轉,開拓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境界。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以談話的口氣提醒讀者,把視線從流血成海的邊庭轉移到廣闊的內地。詩中的「漢家」,也是影射唐朝。華山以東的原田沃野千村萬落,變得人煙蕭條,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詩人馳騁想象,從眼前的聞見,聯想到全國的景象,從一點推及到普遍,兩相輝映,不僅擴大了詩的表現容量,也加深了詩的表現深度。
從「長者雖有問」起,詩人又推進一層。「長者」,是征夫對詩人的尊稱。「役夫」是士卒自稱。「縣官」指唐王朝。「長者」二句透露出統治者加給他們的精神桎梏,但是壓是壓不住的,下句就終究引發出訴苦之詞。敢怒而不敢言,而后又終于說出來 ,這樣一闔一開,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懼心理,表現得極為細膩逼真。這幾句寫的是眼前時事。因為「未休關西卒」,大量的壯丁才被征發。而「未休關西卒」的原因,正是由于「武皇開邊意未已」所造成。「租稅從何出?」又與前面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相呼應。這樣前后照應,層層推進,對社會現實的揭示越來越深刻。這里忽然連用了幾個短促的五言句,不僅表達了戍卒們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現出那種傾吐苦衷的急切情態。這樣通過當事人的口述,又從抓兵、逼租兩個方面,揭露了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加給人民的雙重災難。
詩人接著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還能嫁給近鄰,男孩子只能喪命沙場。這是發自肺腑的血淚控訴。重男輕女,是封建社會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但是由于連年戰爭,男子的大量死亡,在這一殘酷的社會條件下,人們卻一反常態,改變了這一社會心理。這個改變,反映出人們心靈上受到多么嚴重的摧殘啊!最后,詩人用哀痛的筆調,描述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悲慘現實:青海邊的古戰場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陰風慘慘,鬼哭凄凄。寂冷陰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這里,凄涼低沉的色調和開頭那種人聲鼎沸的氣氛,悲慘哀怨的鬼泣和開頭那種驚天動地的人哭,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些都是「開邊未已」所導致的惡果。至此,詩人那飽滿酣暢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罪惡也揭露得淋漓盡致。
《兵車行》是杜詩名篇,為歷代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長期以來的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給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在藝術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于敘事之中。這篇敘事詩,無論是前一段的描寫敘述,還是后一段的代人敘言,詩人激切奔越、濃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匯在全詩的始終,詩人那種焦慮不安、憂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現在讀者面前。其次在敘述次序上參差錯落前后呼應,舒得開,收得起,變化開闔,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馬嘶、塵煙滾滾的喧囂氣氛,給第二段的傾訴苦衷作了渲染鋪墊;而第二段的長篇敘言,則進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場面描寫的思想內容,前后輝映,互相補充。同時,情節的發展與句型、音韻的變換緊密結合,隨著敘述,句型、韻腳不斷變化,三、五、七言,錯雜運用,加強了詩歌的表現力。如開頭兩個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后來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個五字句,表現「行人」那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傳神。用韻上,全詩八個韻,四平四仄,平仄相間,抑揚起伏,聲情并茂。再次,是在敘述中運用過渡句和習用詞語,如在大段代人敘言中,穿插「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見」、「君不聞」等語,不僅避免了冗長平板,還不斷提示,驚醒讀者,造成了回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詩人還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云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等,這樣蟬聯而下,累累如貫珠,朗讀起來,鏗鏘和諧,優美動聽。最后,采用了通俗口語,如「耶娘妻子」、「牽衣頓足攔道哭」、「被驅不異犬與雞」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話,是杜詩中運用口語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評及此,曾這樣說:「語雜歌謠,最易感人,愈淺愈切。」這些民歌手法的運用,給詩增添了明快而親切的感染力。
(鄭慶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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