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鵲橋仙(宋·陸游)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鵲橋仙(宋·陸游)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
酒徒一一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輕舟八尺,低篷三扇,占斷蘋洲煙雨。
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君恩賜與。
評注
這是陸游閑居故鄉山陰時所作 。山陰地近鏡湖,因此他此期詞作多為「 漁歌菱唱」。 山容水態之詠,棹舞舟模之什,貌似清曠談遠,翛然物外,殊不知此翁身寄湖山,心存河岳。他寫「身老滄洲」的慘談生活,正是「心在天山」的痛苦曲折的反映。這首《鵲橋仙》即其一例。仔細品味當得詩人心思、真實處境。
詞從南鄭幕府生活寫起。發端兩句,對他一生中最難忘的這段戎馬生涯作了一往情深的追憶。在華麗的明燈下與同僚縱情賭博,騎上駿馬獵射馳驅,這是多么豪邁的生活!當時南鄭地處西北邊防,為恢復中原的戰略據點。王炎入川時,宋孝宗曾面諭布置北伐工作;陸游也曾為王炎規劃進取之策,說「經略中原必自長安始 ,取長安必自隴右始」(見《宋史·陸游傳》)。他初抵南鄭時滿懷信心地唱道 :「國家四紀失中原,師出江淮未易吞。會看金鼓從天下,卻用關中作本根 。」(《山南行 》)因此,他在軍中心情極為舒暢,遂有「華燈縱博」、「雕鞍馳射」的「當年豪舉」。
詞句顯得激昂整煉 ,入勢豪邁。但第三句折入現實,緊承以「誰記」二字,頓時引出一片寂寞凄涼。朝廷的國策起了變化,大有可為的時機就此白白喪失了。
不到一年,王炎被召還朝,陸游轉官成都,風流云散,偉略成空。那份豪情壯志,當年曾有幾人珍視?如今更有誰還記得?詞人運千鈞之力于毫端,用「誰記」一筆兜轉 ,于轉折中進層。后兩句描繪出兩類人物,兩條道路:終日酣飲耽樂的酒徒,反倒受賞封侯;志存恢復的儒生如已者,卻被迫投閑置散,作了江邊漁父,事之不平,孰逾于此?這四、五兩句,以「獨」字為轉折 ,從轉折中再進一層。經過兩次轉折進層,昔日馬上草檄、短衣射虎的英雄,在此時卻已經變成孤舟蓑笠翁了。那個「獨」字以入聲直促之音,高亢特起,凝鑄了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聲情悉稱,妙合無垠。
下片承「江邊漁父」以「輕舟」、「低逢」之渺小與「蘋洲煙雨」之浩蕩對舉,復綴「占斷」一語于其間,再作轉折進層 。「占斷」即占盡之意。縱一葦之所如 ,凌萬頃之茫然 ,無拘無束,獨往獨來,是謂「 占斷煙雨」。三句寫湖上生涯,詞境浩渺蒼涼,極煙水迷離之致,含疏曠要眇之情。詞至此聲情轉為紓徐蕭散 ,節奏輕緩。但由于「占斷」一詞撐拄其間,又顯得骨力開張,于舒緩中蓄拗怒之氣,蕭散而不失遒勁昂揚 。「占斷」以前既蓄深沉的孤憤和掉頭不顧的傲岸之情,復于此處得「 占斷」二字一挑,于是,「鏡湖元自屬閑人,又何必官家賜與 」這更為昂揚兀傲的兩句肆口而成,語隨調出,唱出了全闋的最高音。唐代詩人賀知章老去還鄉,玄宗曾詔賜鏡湖一曲以示矜恤。陸游借用這一故事而翻出一層新意——官家(皇帝)既置我于閑散,這鏡湖風月本來就只屬閑人,還用得著你官家賜與嗎?再說,天地之大,江湖之迥,何處不可置我八尺之軀,誰又稀罕你「官家」的賜與?這個結句,表現出夷然不屑之態,憤慨不平之情,筆鋒直指最高統治者,它把通首迭經轉折進層蓄積起來的激昂不平之意,挾其大力盤旋之勢,千回百轉而后驟現,故一出便振動全詞,聲情激昂,逸響悠然,浩歌不絕。
這首抒情小唱很能代表陸游放歸后詞作的特色。
他在描寫湖山勝景,閑情逸趣的同時,總蘊含著壯志未酬、壯心不已的幽憤。這首《鵲橋仙》中雕鞍馳射,蘋洲煙雨,景色何等廣漠浩蕩!而「誰記」、「獨去」、「 占斷」這類詞語層層轉折,步步蓄勢,隱曲幽微,情意又何等怨慕深遠!這種景與情,廣與深的縱模交織,構成了獨特深沉的意境。明代楊慎《詞品》說 :「放翁詞 ,纖麗處似淮海 ,雄快處似東坡。其感舊《鵲橋仙》一首(即此詞 ),英氣可掬,流落亦可惜矣 。」他看到了這首詞中的「英氣 」,卻沒有看到其中的不平之氣 ,清代陳廷焯編《詞則》,將此詞選入《別調集 》,在「酒徒」兩句上加密點以示激賞,眉批云 :「悲壯語,亦是安分語。」謂為「悲壯」近是,謂為「 安分」則遠失之。這首詞看似超脫、「安分」,實則于嘯傲煙水中深寓忠憤抑郁之氣,內心是極不平靜 ,極不安分的 。不窺其隱曲幽微的深衷,說他隨緣、安分,未免昧于騷人之旨,委屈了志士之心。這首詞,讀來蕩氣回腸、確是上乘之作。
鵲橋仙 其二(宋·陸游)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
賣魚生怕近城門,況肯到、紅塵深處。
潮生理棹,潮平系纜,潮落浩歌歸去。
時人錯把比嚴光,我自是、無名漁父。
評注
陸游這首詞表面上是寫漁父,實際上是作者自己詠懷之作。他寫漁父的生活與心情,正是寫自己的生活與心情。
「一竿風月,一蓑煙雨」,是漁父的生活環境。
「家在釣臺西住」,這里借用了嚴光不應漢光武的征召,獨自披羊裘釣于浙江的富春江上······的典故。以此來喻漁父的心情近似嚴光。上片結句說,漁父雖以賣魚為生,但是他遠遠地避開爭利的市場。賣魚還生怕走近城門 ,當然就更不肯向紅塵深處追逐名利了。以此來表現漁父并不熱衷于追逐名利,只求悠閑、自在。
下片頭三句寫漁父在潮生時出去打魚,在潮平時系纜,在潮落時歸家。生活規律和自然規律相適應,并無分外之求,不象世俗中人那樣沽名釣譽,利令智昏。最后兩句承上片「釣臺」兩句,說嚴光還不免有求名之心,這從他披羊裘垂釣上可看出來。宋人有一首詠嚴光的詩說 :「一著羊裘便有心,虛名留得到如今 。當時若著蓑衣去,煙水茫茫何處尋。」也是說嚴光雖拒絕光武征召,但還有求名心。陸游因此覺得 :「無名」的「漁父」比嚴光還要清高。
這詞上下片的章法相同,每片都是頭三句寫生活,后兩句寫心情,但深淺不同。上片結尾說自己心情近似嚴光,下片結尾卻把嚴光也否定了。
文人詞中寫漁父最早、最著名的是張志和的《漁父 》,后人仿作的很多,但是有些文人的漁父詞,用自己的思想感情代替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很不真實。
陸游這首詞,論思想內容,可以說在張志和等諸人之上。顯而易見,這詞是諷刺當時那些被名牽利絆的俗人的。我們不可錯會他的寫作意圖,簡單地認為它是消極的、逃避現實的作品。
陸游另有一首《鵲橋仙》詞 :「華燈縱博,雕鞍馳射,誰記當年豪舉?酒徒一半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輕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斷蘋洲煙雨。鏡湖元自屬閑人 ,又何必官家賜與!」也是寫漁父的。它上片所寫的大概是他四十八歲那一年在漢中的軍旅生活。
而這首詞可能是作者在王炎幕府經略中原事業夭折以后,回到山陰故鄉時作的。兩首詞同調、同韻,都是寫他自己晚年英雄失志的感慨,決不是張志和《漁父》那種恬淡、閑適的隱士心情。讀這道詞時,應該注意他這個創作背景和創作心情。
鵲橋仙 其三 夜聞杜鵑(宋·陸游)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春晚連江風雨。
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
故山猶自不堪聽,況半世、飄然羈旅。
評注
乾道八年(1172)冬陸游離開南鄭,第二年春天在成都任職 ,之后又在西川淹留了六年 。據夏承燾《 放翁詞編年箋注》,此詞就寫于這段時間 。杜鵑,在蜀也是常見的暮春而鳴。它又名杜宇、子規、鵜鴂,古人曾賦予它很多意義,蜀人更把它編成了一個哀凄動人的故事 。(《成都記》 :「望帝死,其魂化為鳥,名曰杜鵑。」 )因此,這種鳥的啼鳴常引起人們的許多聯想,住在蜀地的文士關于杜鵑的吟詠當然就更多,杜甫入蜀就有不少這樣的作品。陸游在成都時的心情本來就不大好 ,再加上他「夜聞杜鵑」,自然會驚動敏感的心弦而思緒萬千了。
「茅檐人靜,蓬窗燈暗 ,春晚連江風雨 。」「茅檐」、「蓬窗」指其簡陋的寓所。當然,陸游住所未必如此 ,這樣寫無非是形容客居的蕭條 ,讀者不必拘執。在這樣的寓所里,「晻晻黃昏后,寂寂人定初」,坐在昏黃的燈下,他該是多么寂寥同時作者想象出「連江風雨」、「蕭蕭暗雨打窗聲」。其愁緒便躍然紙上。
「 林鶯巢燕總無聲,但月夜、常啼杜宇。」這時他聽到了鵑啼,但又不直接寫,而是先反襯一筆:鶯燕無聲使得鵑啼顯得分外清晰、刺耳;鶯燕在早春顯得特別活躍,一到晚春便「燕懶鶯殘 」、悄然無聲了,對這「 無聲」的怨悱,就是對「有聲」的厭煩。「總」字傳達出了那種怨責、無奈的情味。接著再泛寫一筆:「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這個風雨之夜,月夜的鵑啼是很凄楚的——「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難》)——何況是此時此境呢!
「常啼」顯出這刺激不是一天兩天,這樣寫是為了加強此夜聞鵑的感受。
上片是寫夜聞鵑鳴的環境,著重于氣氛的渲染。
杜鵑本來就是一種「悲鳥」,在這種環境氣氛里啼鳴,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接著下片就寫愁苦情狀及內心痛楚。
「 催成清淚,驚殘孤夢,又揀深枝飛去。」「孤夢」點明 。客中無聊,寄之于夢 ,偏又被「驚殘」。
「催成清淚」,因啼聲一聲緊似一聲,故曰「催」。就這樣還不停息 ,「又揀深枝飛去」,繼續它的哀鳴。「又」,表明作者對鵑夜啼的無可奈何。杜甫《子規》寫道:「客愁那聽此,故作傍人低!」——客中愁悶時那能聽這啼聲,可是那杜鵑卻似故意追著人飛!這里寫的也是這種情況。鵑啼除了在總體上給人一種悲凄之感、一種心理重負之外,還由于它的象征意義引起人們的種種聯想。比如它在暮春啼鳴,使人覺得春天似乎是被它送走的,它的啼鳴常引起人們時序倏忽之感 ,如《離騷》「恐鵜鴂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同時,這種鳥的鳴聲好似說「不如歸去」,因此又常引起人們的羈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寫道 :「故山猶自不堪聽 ,況半世、飄然羈旅!」「 故山」,故鄉。
「半世」,陸游至成都已是四十九歲,故說半世。這結尾的兩句就把他此時聞鵑內心深層的意念揭示出來了。
在故鄉聽鵑當然引不起羈愁,之所以「 不堪聽」,就是因為打動了歲月如流、志業未遂的心緒,而今坐客他鄉更增加了一重羈愁,這里的「猶自······況」就是表示這種遞進 。《詞林紀事》卷十一引《詞統》云 :「去國離鄉之感,觸緒紛來,讀之令人于邑」(于邑,通嗚咽 )。解說還算切當,但是這里忽略了更重要的歲月蹉跎的感慨,這是需要加以注意的。如果聯系一下作者此時的一段經歷,我們就可以把這些意念揭示得更明白些。
陸游是在他四十六歲時來夔州任通判的,途中曾作詩道 :「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飄零」(《夜思》),情緒還是不錯的。兩年后到南鄭的王炎幕府里贊襄軍事,使他得以親臨前線 ,心情十分振奮。他曾身著戎裝,參加過大散關的衛戍。這時他覺得王師北定中原有日,自己「 英雄用武之地」的機會到了。可是好景不長,只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自己也被調往成都,離開了如火如荼的前線生活,這當頭一棒,是對作者的突如其來的打擊可以想見 。以后他輾轉于西川各地,無路請纓,沉淪下僚,直到離蜀東歸。由此看來,他的歲月蹉跎之感是融合了對功名的失意、對時局的憂念 :「況半世、飄然羈旅 !」從這痛切的語氣里,可以體會出他對朝廷如此對待自己的嚴重不滿。
陳廷焯比較推重這首詞。《白雨齋詞話》云:「放翁詞,惟《鵲橋仙·夜聞杜鵑》一章,借物寓言,較他作為合乎古。」陳廷焯論詞重視比興、委曲、沉郁,這首詞由聞鵑感興,由表及里、由淺入深,曲折婉轉地傳達了作者內心的苦悶,在構思上、表達上是比陸游其它一些作品進究些。但這僅是論詞的一個方面的標準。放翁詞大抵同于蘇軾、辛棄疾之作,雖有些作品如陳氏所言「粗而不精」,但還是有不少激昂感慨、敷腴俊逸者,揚此抑彼就失之偏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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