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出塞九首（唐·杜甫）

周甸曰：此賦也，傷感時事，其同怨而不怒。吳山民曰：「有程期」二字，含多少無奈何意。五、六二語，感時黷武，自怨自言（「君已」一句下）。

「亡命嬰禍羅」，乃其衷腸語。亡命則累及父母、六親，故忍死吞聲而去；一以為國，一以為親，便見忠孝大節，且怨而不怒。……此風人之旨也。「已富」、「開邊」，風刺語。

首章，敘初發時辭別室家之情。

此應調之始，故但敘別離之恨，而「法重心駭，威尊命賤」之意，躍躍不禁自露。

「赴交河」，點清出兵之路。「已富」而又「開邊」，乃九首寓諷本旨，在首章拈破。結語黯然，戀親之情，赴國之義，俱見矣。

詩人先寫《出塞》九首，后又寫《出塞》五首；加「前」、「后」以示區別。《前出塞》是寫天寶末年哥舒翰征伐吐蕃的時事，意在諷刺唐玄宗的開邊黷武，本篇原列第六首，是其中較有名的一篇。
詩的前四句，很象是當時軍中流行的作戰歌訣 ，頗富韻致，饒有理趣，深得議論要領。所以黃生說它「似謠似諺，最是樂府妙境」。兩個「當」，兩個「先」，妙語連珠，開人胸臆，提出了作戰步驟的關鍵所在，強調部伍要強悍，士氣要高昂，對敵有方略，智勇須并用。四句以排句出之，如數家珍，宛若總結戰斗經驗。然而從整篇看，它還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而只是下文的襯筆。后四句才道出赴邊作戰應有的終極目的。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詩人慷慨陳詞，直抒胸臆，發出振聾發聵的呼聲。他認為，擁強兵只為守邊，赴邊不為殺伐。不論是為制敵而「射馬」，不論是不得已而「殺傷」，不論是擁強兵而「擒王」，都應以「制侵陵」為限度，不能亂動干戈，更不應以黷武為能事，侵犯異邦。這種以戰去戰，以強兵制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論，安邊良策；它反映了國家的利益，人民的愿望。所以，張會在《杜詩府粹》里說，這幾句「大經濟語，借戍卒口說出」。
從藝術構思說，作者采用了先揚后抑的手法：前四句以通俗而富哲理的謠諺體開勢，講如何練兵用武，怎樣克敵制勝；后四句卻寫如何節制武功，力避殺伐，逼出「止戈為武」本旨。先行輔筆，后行主筆；輔筆與主筆之間，看似掠轉，實是順接，看似矛盾，實為辯證。因為如無可靠的武備，就不能制止外來侵略；但自恃強大武裝而窮兵黷武，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詩人主張既擁強兵，又以「制侵陵」為限，才符合最廣大人民的利益。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很有體會地說：「上四（句）如此飛騰，下四（句）忽然掠轉，兔起鶻落，如是！如是！」這里說的「飛騰」和「掠轉」，就是指作品中的奔騰氣勢和波瀾；這里說的「兔起鶻落」就是指在奔騰的氣勢中自然地逼出「擁強兵而反黷武」的深邃題旨。在唐人的篇什中，以議論取勝的作品較少，而本詩卻以此見稱；它以立意高、正氣宏、富哲理、有氣勢而博得好評。
(傅經順)

劉云：如親歷甘苦，極征行孤往之意。人所不能自道，詩必如此序情，憫勞之際，其庶幾乎！

老杜長于造境。能造境，即情色種種畢著。

鐘云：此句承「日已遠」，妙，實有此境（「不受」句下）。鐘云：口硬心酸（「骨肉」二句下）。

董養性曰：離家日久，諳習戰伐，眾不敢欺，便覺得勇氣百倍。

前章云「棄絕父母恩」，而此又云「骨肉恩豈斷」，徘徊展轉，曲盡情事。死既無時，而后作壯語，所謂「知其不可如何而安之若命」者也，愈壯愈悲。

「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一句，壯勇之氣已隱然可掬。「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見其國而忘家，恩以義斷。「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四句，皆于忙中著閑。上寫征行之苦，下寫爭先示勇之致。

齊截摹寫輕生喜事之狀，躍躍欲飛。

劉須溪云：賦至此，極可壯，可傷（末二句下）。

劉會孟曰：又緩而急。劉履曰：人謂子美古詩學建安，是矣；然未免有時亦離去，如此篇「水赤」二語，已微露痕跡，而未甚相遠，讀者詳之。

周甸田：此雖征人自誓之強，實詩人勸忠之義。前四句極凄婉，后四句極勇決。蔣一梅曰：章法由淺入深，一步高一步。吳山民曰：結豈人情？然正為寬解之辭。

前四句化用《隴頭歌》，極爐錘之妙，后四句發前未盡之意，作意外之想以自寬，正見其心緒之錯也。「圖麒麟」，豈易言哉！

此即《毛詩》「憂心孔疚，我行不來」意，忠義激烈，勃然如生。

途中感觸。興體也。……以下又捷轉出一副血性語，心緒雖亂，終不以易吾誓死之志也。

蔣云：借磨刀，撰出一首，自奇。重振起（「丈夫」句下）。末句反言見意。

鐘云：三字妙，「亦」字悲甚，下二句從此生（「遠戍」句下）。鐘云：真志，真勇（「生死」二句下）！譚云：亦復厚（「路逢」四句下）。

董養性曰：此篇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楊慎曰：慘然語，不堪多讀。屠隆曰：使人不可讀，不可不讀。

云「不勞怒嗔」，則驅迫之苦可知。

「遠戍亦有身」，此被徒長呵斥，而作自憐語，……「哀哉」兩語，即書中之意。孤身遠戍，欲同苦辛而不可得，語更慘戚。

此句與符章末句意相似肩前是出門時言，猶感慨意多，此是因附書后再一決絕言之，直前不顧矣。且前止父母，此兼姻戚，文情之密，非復也。補出史與相識人來，尤見周匝。「附書」下三句，亦暗與次章「骨肉恩豈斷」二語相應，又微反《毛詩》「我戍未定，靡使歸聘」意，妙于脫胎變化。

「向前去」、「不勞嗔」，作索性語，憤所激也。

「生死向前去，不勞吏怒嗔」，是決絕語。

劉云：眼前語，意中事，通透自別；亦極哀怨之體，所以可傳（首四句下）。

鐘云：此語出「主將」門，便足王師（「軍中」二句下）。譚云：真悲憤。鐘云：熱中（「我始」二句下）。

單復曰：此殆不甘為人下而思欲自奮者（末二句下）。

「軍中異苦樂」，又意外意；樂者不言，言者不樂。不曰「為軍士」、而曰「為奴仆」、蓋軍人以強弱相役，此正其所苦。而無從赴訴于主將者。

上四章俱是途中事，此章始至軍中而述所經歷。末句不徒感慨，亦有鼓銳意。

李因篤曰：結語有深味，想打之卻聘者，與此同悲。

讀「我始」二語，寒士淚下。此章乃九詩之適中，為前后過峽，如曲譜之有過賺。

五章初到軍中而嘆，亦見功名難就意，就三首末二句翻轉。

「軍中異苦樂，主將寧盡聞？」足感傷語。

劉云：此其自負經濟者，軍中常存此人。

鐘云：此四句與下四句非兩層，擒斬中正寓不欲多殺之意，所謂「殲其渠魁，脅從罔治」也（前四句下）。譚云：仁義節制之師（后四句下）。

語語筋力。前四語不知何自？或是成語，或自己出，用得合拍，總為妙境。

前四語，似謠似諺，最是樂府妙境。

為當時黷武而嘆也。張綖注：章意只在「擒王」一句，上三句皆引興語，下四句中明不必濫殺之故。

此軍中自勵之言。上四句亦即《毛詩》「豈敢定居，豈不日戒」意，下四句更有「薄伐來威」之旨。

黃生曰：明皇不恤其民而遠慕秦漢，此詩托諷良深。

諸本「殺人亦有限」，惟文待詔作「無限」，以開合語出之，較有味。文云：「古本皆然」。

上四如此飛騰，下四忽然掠轉。兔起鶻落，如適如是。

六章忽作閑評論一首，復提醒本意。大識議，非詩人語（末四句下）。

劉會孟曰：作者緩急自合。

周珽曰：寫出戍苦鄉思，誦之慘然。

前四句言軍士之苦，如親歷之者。在途則生死向前，在軍則無日不思歸，此人情也。

此草言筑城事。敘景處不僅本「載途雨雪」，兼從「漸漸之石」章來；末語更有《揚水》之痛。

高戍守也。戍守則須城筑，城筑必依山險。三、四，寫沖寒陟危之苦、設色黯慘，邊庭之苦極矣。苦極故思家也。六親之念，前已丟開，此又提起，有雪舞回風之致。……讀《東山》之詩，知此為「變風」矣。

劉云：千載不死，墜淚未干。

鐘云：挺動（「虜其」句下）。

董養性曰：此篇所以愧天下后世，為君子爭功言也。陸時雍曰：善于自負。三、四語中有神（「雄劍」二句下）。

虜名上，授轅門，不以一勝為功，蓋其立志遠大，必空漠南之庭而后快也。若以「不伐」看此詩，則淺矣。

此寫猛氣雄心，躍躍欲動。

此方及戰事，八句凡數層折，蹊回徑轉，各具奇觀。

末二語有「大樹將軍」意度。

起二，彼勢之盛。中四，我軍之勇。劍才動而奔者已奔，系者已系，筆妙正在不費張皇。一結窅然以遠，卻為下章引脈。

劉云：乃并與軍中妒忌者之意得之，必不可少者（首四句下）。

鐘云：豪杰志概，圣賢心腸（「眾人」二句下）。鐘云：出門激烈，至此卻敦厚。出門是士卒氣象，至「殺人亦有限」、「一勝何足淪」、「眾人貴茍得」等語，便是大將軍氣象矣。

公詩云：「諸將已茅土，載驅誰與謀？」蓋深悲之，而發之于此。

「從軍卜年馀，能無分寸功？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軍中蒙蔽之形，不言而見。「中原有斗爭，況在狄與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辭固窮」亦即「一勝何足論」意。但始猶一勝，此則十年之功，退讓不言，志更不隳，更圖后效，較之「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度量相越多少。

合九章成一章法（「丈夫」二句下）。

「從軍十年馀，能無分寸功？」隱見得不償失。借軍士口中逗出，總是綿里裹針之法。

「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是自占身分語。

此十四篇（按指前后《出塞》）筆力與《古詩十九首》并驅。

前后《出塞》，字字句句，皆宜圈點。神化之妙，言之不悉。

詩有體有格：體貴，格高；體不貴，格卑。此詩獨具漢魏風骨、其體貴也。

周珽曰：前后《出寒》諸什，奴隸黃初諸子而出，如將百萬軍，寶之惜之，而又能風雨使之，真射潮之力，沒羽之技。

六朝好擬古，類無其事，而假設其詞。杜詩詞不虛發，必因事而設，此即「修辭立誠」之旨，非詩人所及。

《前出塞》云「赴交河」……當是天寶間哥舒翰征吐蕃時事；而詩有「磨刀嗚咽水」，隴頭乃出征吐蕃所經繇者，詩亦當作于此時。注云「追作」，非也。……《出塞》九首，是公借以自抒其所蘊。

張鋋曰：李杜二公齊名，李集中多古樂府之作，而杜公絕無樂府，惟此前后《出塞》數首耳；然又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大家機軸，不主故常，昔人稱「詩史」者以此。

《毛詩》無處不佳，予尤愛《采薇》、《出車》、《杕杜》三篇，一氣貫串，篇斷意聯，妙有次第。千載后，得其遺意者，惟老杜《出塞》數詩。此詩節節相生，真與《毛詩》表里，必不可刪。

九首皆代從軍者之詞，指事深切，以沉郁寫其哀怨，有親履行間所不能自道者，可使天雨粟，鬼夜哭矣。讀《東山》、《江漢》諸詩，《風》《雅》既變，斯為極焉。以視王粲《從軍》五首，真靡靡不足道。后開篇視此稍縱而格力如一，其所緣起者殊也。吳昌祺曰：掃絕依傍，獨有千古，無意不深，無筆不健。于鱗謂杜五古不合漢魏，烏知其盡脫窠臼而異軌齊驅耶！

九章多從軍愁苦之詞。

漢魏以來詩，一題數首，無甚詮次。少陵出而章法一線。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轉韻詩讀。

借古題寫時事，深悉人情，兼明大義，當與《東山》、《采薇》諸詩并讀，視太白樂府更高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