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中文青年中文

卜算子(宋·辛棄疾)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卜算子(宋·辛棄疾)  
修竹翠羅寒,遲日江山暮。
幽徑無人獨自芳,此恨知無數。
只共梅花語,懶逐游絲去。
著意尋春不肯香,香在無尋處。
卜算子 其二 聞李正之茶馬訃音(宋·辛棄疾)
欲行且起行,欲坐重來坐。
坐坐行行有倦時,更枕閑書臥。
病是近來身,懶是從前我。
靜掃瓢泉竹樹陰,且恁隨緣過。
卜算子 其六 漫興(宋·辛棄疾)
夜雨醉瓜廬,春水行秧馬。
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
禿盡兔毫錐,磨透銅臺瓦。
誰伴揚雄作解嘲,烏有先生也。
卜算子 其七 漫興(宋·辛棄疾)
珠玉作泥沙,山谷量牛馬。
試上累累丘壟看,誰是強梁者。
水浸淺深檐,山壓高低瓦。
山水朝來笑問人,翁早歸來也。
卜算子 其八 漫興(宋·辛棄疾)
千古李將軍,奪得胡兒馬。
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
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
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
評注
這首詞被鄧廣銘收集在《 稼軒詞編年箋注》(編于光宗紹熙五年至寧宗嘉泰二年之間 ),這時辛棄疾正處于人生的低潮時期:因遭小人算計誣陷而被罷去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官職,賦閑在江西鉛山縣期思渡附近的瓢泉別墅。這首《卜算子》就是他這時寫成的。題曰「漫興 」,是罷官歸田園居后的自我解嘲之作,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實則胸中有郁積,腹中有學養,一觸即發,一發便妙,不可以尋常率筆目之。此詞通篇都是在發政治牢騷抒發自己在政治舞臺上的失意,但上下兩闋的表現形式互不相同。
上闋用典,全從《史記·李將軍列傳》化出,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
「千古李將軍,奪得胡兒馬 。」西漢名將李廣四十余年中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英名遠播,被匈奴人稱為「飛將軍 」。小令篇制有限,不可能悉數羅列這位英雄的傳奇故事,因此詞人只剪取了史傳中最精彩的一個片斷:漢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李廣以衛尉為將軍,出雁門擊匈奴。匈奴兵多,廣軍敗被擒。匈奴人見廣傷病,遂于兩馬間設繩網,使廣臥網中。行十余里,廣佯死,窺見其傍有一胡兒(匈奴少年)騎的是快馬,乃騰躍而上,推墮胡兒,取其弓,鞭馬南馳數十里歸漢。匈奴數百騎追之,廣引弓射殺追騎若干,終于脫險。斯人于敗軍之際尚且神勇如此,當其大捷之時,英武又該如何 ?司馬遷將此事寫入史傳,可謂善傳英雄之神。作者從浩潮以史料中選取這一片斷,是見其匠心獨運。
「李蔡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史記》敘李廣事,曾以其堂弟李蔡作為反襯 。詞人即不假外求,一并拈來。蔡起初與廣俱事漢文帝。景帝時,蔡積功勞官至二千石(郡守 )。武帝時,官至代國相。元朔五年(前124 )為輕車將軍,從大將軍衛青擊匈奴右賢王,有功封樂安侯。元狩二年為丞相。他人材平庸,屬于下等里的中等,名聲遠在廣之下 ,但卻封列侯,位至三公。詞人這里特別強調李蔡的「為人在下中」、「卻是封侯者 」,一「卻」字尤值得品味,上文略去了的重要內容——李廣為人在上上,卻終生不得封侯,全由此反跌出來,筆墨十分節省。
四句只推出李廣、李蔡兩個人物形象,無須辭費,「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楚辭·卜居 》)的慨嘆已然溢出言表了。按詞人年輕時投身于耿京所領導的北方抗金義軍,在耿京遇害、義軍瓦解的危難之際,他親率數十騎突入駐扎著五萬金兵的大營 ,生擒叛徒張安國,渡淮南歸,獻俘行在,其勇武本不在李廣之下 ;南歸后又獻《 十論》、《九議》,屢陳北伐中原的方針大計,表現出管仲、樂毅、諸葛武侯之才,其韜略又非李廣元所能及。然而,「古來材大難為用 」(杜甫《古柏行》),如此文武雙全的將相之具 ,竟備受猜忌,屢遭貶謫,時被投閑置散。這怎不令人傷心落淚!因此,詞中的李廣,實際上是詞人的自我寫照;為李廣鳴不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矛頭是沖著那人妖不分的南宋統治集團來的。
下闋寫實,就目前的田園生活抒發感慨,滿肚子苦水都托之于詼諧,寓莊于諧。
「蕓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 。」二句對仗,工整清新。上下文皆散句,于此安排一雙儷句,其精彩如寶帶在腰 。「蕓」,通「耘」。「筧」,本為屋檐上承接雨水的竹管,此處用作動詞,謂截斷竹管,剖作屋瓦。既根除園中雜草,又修葺鄉間住宅,詞人似乎準備長期在此經營農莊,做「糧食生產專業戶」了。于是乃逗出結尾二句:「萬一朝家舉力田 ,舍我其誰也?」「朝家 」,一作「朝廷 」。「力田」,鄉官名,掌管農事。兩漢時行推薦制,凡努力耕作、成績顯著者,可由地方官推舉擔任「力田」之職。二句言:有朝一日恢復漢代官制,選舉「力田 」,看來是非我莫屬了!話說得極風趣 ,不愧幽默大師 ,然而明眼人一看即知,這是含著淚的微笑,其骨子里正不知有多少辛酸苦辣 。「舍我」句本出《孟子·公孫丑下》。孟子曰:「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雖大言不慚,卻充滿著高度的政治自信心和歷史責任感,說得何等壯觀!到得詞人手中,一經抽換前提,自負也就變成了自嘲。盡管詞人曾說過「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見《宋史·辛棄疾傳》)的話,并不以稼穡為恥,但他平生之志,畢竟還在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旌旗萬夫,揮師北伐,平定中原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 》)呵!豈僅僅滿足于做一「農業勞動模范」呢?讀到這最后兩句,我們真不禁要替詞人發出「驥垂兩耳兮服鹽車 」(漢賈誼《吊屈原賦》)的嘆息了。
南宋腐朽不堪,始困于金,終亡于元,非時無英雄能挽狂瀾于既倒,實皆埋沒蒿萊之中,不能盡騁其長才。千載下每思及此,輒令人扼腕。惟一切封建王朝,概莫能外 ,盛衰異時,程度不同而已。觀辛棄疾此詞,其認識價值就在這一方面。
本篇的寫作特色是,上闋使事,就技法而言為曲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則是正面文章;下闋直尋,就技法而言為正筆,但從語意上來看卻是在正話反說。一為「曲中直」,一為「直中曲」,對映成趣,相得益彰。
又上闋「李蔡為人在下中」、下闋「舍我其誰也」,皆整用古文成句(前句 ,《史記》原文為「蔡為人在下中」,詞人僅增一原文承前省略了的「李」字),一出于史,一出于經,都恰到好處,后句與「萬一朝家舉力田」這樣的荒誕語相搭配,尤其顯得戲謔而妙不可言。格律派詞人視「經、史中生硬字面」為詞中大忌(見沈義父《樂府指迷·清真詞所以冠絕》),殊不知藝術中自有辯證法在,化腐朽為神奇,只要用得其所,經、史中文句不但可以入詞,甚至可以作到全詞即因此生輝。本篇就是一個雄辯的例證。
此前詞人隱居江西上饒帶湖之時,也曾作過一篇與此內容大致相同的《 八聲甘州·夜讀〈李廣傳〉》。該詞為長調,末云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閑?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風格頗見蒼勁悲涼。本篇則為小令,心境之悲慨不殊,卻呈現出曠達乃至玩世不恭的外觀。這充分說明,藝術大匠在構思和創作同題材作品時,不僅非常忌諱炒古人的冷飯,并且不屑重復自己,無怪乎在他們的筆下總是充滿著五光十色,新鮮活潑。

經典古詩詞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