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中文青年中文

又呈吳郎(唐·杜甫)

詩詞詩句古文賞析

又呈吳郎(唐·杜甫)
  七言律詩 押真韻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祗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評注
《匯編唐詩十集》
通涉議論,是律中最下乘。
《詩藪》
杜七言律,通體太拙者,「聞道云安曲米春」之類;太粗者,「堂前撲棗任西鄰」之類……杜則可,學杜則不可。
《四溟詩話》
太白不成語者少,老杜不成語者多,如「無食無兒」、「舉家聞」、「若咳」之類。凡看二公詩,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為之護,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
《唐詩歸》
鐘云:許婦人撲棗,已是細故,況吳郎之棗乎?當看其作詩又呈吳郎,是何念頭?鐘云:「無食無兒」四字不合說不苦,近人以此為不成語,何故(「無食無兒」句下)?鐘云:于困賤人非惟體悉,又生出一段愛敬,彼呼就者何人?又云:菩薩心腸,經濟人話頭(「不為窮困」二句下)。
《杜臆》
此亦一簡,本不成詩。然直寫情事,曲折明了,亦成詩家一體。大家無所不有,亦無所不可也。
《杜詩集評》
李因篤云:盛唐唯公有此等詩,未見超脫。吳農祥云:雖非公佳處,亦可見公愛物濟世之心。
《杜詩詳注》
此章告以恤鄰之道也。……「無食無兒一婦人」句,中含四層哀矜意:通章皆包攝于此。此詩是直寫性情,唐人無此格調。然語淡而意厚,藹然仁者痌瘝一體之心,真得《三百篇》神理者。盧世曰:杜詩溫柔敦厚,其慈祥愷悌之衷,往往溢于言表。如此章,極煦育鄰婦,又出脫鄰婦;欲開示吳郎,又回護吳郎。八句中,百種千層,莫非仁音,所謂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
《讀杜心解》
若只觀字句,如嚼蠟耳。須味于無味之表。
《杜詩鏡銓》
此與《題桃樹》作,皆未可以尋常格律求之。體貼深至(「不為困窮」句下)。
《五色批本杜工部集》
邵長衡云:此詩說有佳者,吾所不解。王慎中云:不成詩。
《王闿運手批唐詩選》
叫化腔,亦創格,不害為切至,然卑之甚。純用議論,亦是新體。
《唐詩鑒賞辭典》
大歷二年(767),即杜甫漂泊到四川夔府的第二年,他住在瀼西的一所草堂里。草堂前有幾棵棗樹,西鄰的一個寡婦常來打棗,杜甫從不干涉。后來,杜甫把草堂讓給一位姓吳的親戚(即詩中吳郎),自己搬到離草堂十幾里路遠的東屯去。不料這姓吳的一來就在草堂插上籬笆,禁止打棗。寡婦向杜甫訴苦,杜甫便寫此詩去勸告吳郎。以前杜甫寫過一首《簡吳郎司法》,所以此詩題作《又呈吳郎》。吳郎的年輩要比杜甫小,杜甫不說「又簡吳郎」,而有意地用了「呈」這個似乎和對方身分不大相稱的敬詞,這是讓吳郎易于接受。
詩的第一句開門見山,從自己過去怎樣對待鄰婦撲棗說起。「撲棗」就是打棗。這里不用那個猛烈的上聲字「打」,而用這個短促的、沉著的入聲字「撲」,是為了取得聲調和情調的一致。「任」就是放任。為什么要放任呢?第二句說,「無食無兒一婦人。」原來這位西鄰竟是一個沒有吃的、沒有兒女的老寡婦。詩人仿佛是在對吳郎說:對于這樣一個無依無靠的窮苦婦人,我們能不讓她打點棗兒嗎?
三四兩句緊接一二句:「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困窮」,承上第二句;「此」,指撲棗一事。如果不是因為窮得萬般無奈,她又哪里會去打別人家的棗子呢?正由于她撲棗時總是懷著一種恐懼的心情,所以我們不但不應該干涉,反而還要表示些親善,使她安心撲棗。這里說明杜甫十分同情體諒窮苦人的處境。陜西民歌云:「唐朝詩圣有杜甫,能知百姓苦中苦。」真是不假。以上四句,一氣貫串,是杜甫自敘以前的事情,目的是為了啟發吳郎。
五六兩句才落到吳郎身上。「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這兩句上下一氣,相互關聯,相互依賴,相互補充,要聯系起來看。「防」是提防,心存戒備,其主語是寡婦。「遠客」,指吳郎。「多事」,就是多心,或者說過慮。下句「插」字的主語是吳郎。這兩句詩是說,那寡婦一見你插籬笆就防你不讓她打棗,雖未免多心,未免神經過敏;但是,你一搬進草堂就忙著插籬笆,卻也很象真的要禁止她打棗呢!言外之意是:這不能怪她多心,倒是你自己有點太不體貼人。她本來就是提心吊膽的,你不特別表示親善,也就夠了,為啥還要插上籬笆呢!這兩句詩,措詞十分委婉含蓄。這是因為怕話說得太直、太生硬,教訓意味太重,會引起對方的反感,反而不容易接受勸告。
最后兩句「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是全詩結穴,也是全詩的頂點。表面上是對偶句,其實并非平列的句子,因為上下句之間由近及遠,由小到大是一個發展的過程。上句,杜甫借寡婦的訴苦,指出了寡婦的、同時也是當時廣大人民困窮的社會根源。這就是官吏們的剝削,也就是詩中所謂「征求」,使她窮到了極點。這也就為寡婦撲棗行為作了進一步的解脫。下句說得更遠、更大、更深刻,指出了使人民陷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又一社會根源。這就是安史之亂以來持續了十多年的戰亂,即所謂「戎馬」。由一個窮苦的寡婦,由一件撲棗的小事,杜甫竟聯想到整個國家大局,以至于流淚。這一方面固然是他那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思想感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也是點醒、開導吳郎的應有的文章。讓他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情況下,苦難的人還有的是,決不止寡婦一個;戰亂的局面不改變,就連我們自己的生活也不見得有保障,我們現在不正是因為戰亂而同在遠方作客,而你不是還住著我的草堂嗎?最后一句詩,好象扯得太遠,好象和勸阻吳郎插籬笆的主題無關,其實是大有關系,大有作用的。希望他由此能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想得開一點,他自然就不會在幾顆棗子上斤斤計較了。我們正是要從這種地方看出詩人的「苦用心」和他對待人民的態度。
這首詩的人民性是強烈而鮮明的,在通常用來歌功頌德以「高華典雅」為特征的七言律詩中,尤其值得重視。詩的藝術表現方面也很有特點。首先是現身說法,用自己的實際行動來啟發對方,用顛撲不破的道理來點醒對方,最后還用自己的眼淚來感動對方,盡可能地避免抽象的說教,措詞委婉,入情入理。其次是,運用散文中常用的虛字來作轉接。象「不為」、「只緣」、「已訴」、「正思」,以及「即」、「便」、「雖」、「卻」等,因而能化呆板為活潑,既有律詩的形式美、音樂美,又有散文的靈活性,抑揚頓挫,耐人尋味。
(蕭滌非)

經典古詩詞及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