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和老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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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南老樹
牛角山的南邊有一棵老樹。
老樹還是一棵小樹的時候就生長在牛角山的南邊,沒人知道它活了多久,也沒人在意它從哪裏來。
所有人都順理成章地認為,樹本來是一顆種子,在土裏生根發芽,最後長成大樹。樹就是地球的毛發,土地上長樹就是一件最自然不過的事。這是人類世界裏的常識,在樹的世界裏,它們常常會思考,自己為什麽紮根在這裏,為什麽偏偏就是這一寸土地。
樹也會思考自己的壽命。樹各有誌,有些樹希望自己能活到地球毀滅的那一天,有些樹常常因為活太久而感到苦惱。當樹選擇在一個地方紮根的時候,就付出了一生最大的賭註,所以到底是樹選擇了這裏,還是這塊土地選擇了樹。正如沒有人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一根汗毛為什麽偏偏從這個毛孔裏長出來一樣,這個問題只能去問樹,但是也許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老樹只知道自己還是一棵小樹的時候就長在牛角山,一開始它對這裏的一切都充滿好奇,但時間久了,周圍的一切都只是無盡的循環、不停的重復。周圍的樹和自己一樣一動不動,偶爾有人經過,也有動物打架,打架的最後總有輸贏,勝利者在不久的將來又會被更強的對手取代,周圍的一切都在慢慢生長。死了,又活了;變了,好像又沒變。
老樹感覺有些累了,它閉上眼睛,睡了好久好久。它在紮根,它的根系在土壤中遊走,深入河底,越過地脈,從地球的另一端重新破土而出,長出新的小樹。新樹周圍的一切與牛角山天差地別,但實際上與牛角山又別無二致,一樣的靜止、一樣的喧囂,甚至一樣的重復。等到它看夠了周圍的一切,就再次沈睡過去,重新尋找下一塊破土而出的土地。
2.山北老鱉
牛角山北邊有一條小溪,小溪旁生活著一只老烏龜。老烏龜還是一只小烏龜的時候就生活在這裏,活到現在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山的南邊,那裏有一棵老樹。
在他的記憶裏,這棵老樹一直在這裏,他還是一只小烏龜的時候這棵樹就已經很老很老了。
老鱉不知道活了多久,早些年他還會數著年份和晚輩炫耀自己的壽命,後來晚輩也漸漸死去,他對於炫耀壽命這件事也漸漸失去了興趣,有些老掉牙的故事重復講太多次,就連講故事的人也會開始厭煩。他因為壽命被人知曉,受人敬仰;但時間更久一點,就逐漸被遺忘,偶爾被想起,也只是被稱為“山北邊的老鱉精”。所有生物都達成共識,於是他就不再是一只烏龜,而成為了一個特定的符號,成為了“山北邊的老鱉精”。
他年輕時的故事早就遺失在樹影裏,連老鱉自已也懶得回憶。他就算不用回憶也知道,那些老故事和新故事大抵一樣,一樣老套。時間走過去了,但故事還是那些故事,老掉牙的情節還在反復重演。
老鱉年輕的時候和普通的烏龜一樣按部就班的談戀愛、結婚生子,按照自然界的生長規律努力生活。他兒子出生了,日子也是一樣地過,吃飯、睡覺,講講山南邊的老樹精的故事。
他的兒子也死了,但是他還活著。老鱉已經太老太老了,小烏龜和魚蝦忌憚他的威嚴,不敢靠近。烏龜老了以後生出一種古老的威嚴,同時也伴隨著一種腐朽,他這一生見證了太多的死亡,他似乎察覺到自己身上隱隱約約籠罩著的死亡色調,但他仍不知道確切的死亡會在何時到來,而這種不確定會使等死的這段時間越發煎熬難捱。
烏龜活到這個年紀還有什麽事可做呢,只剩等死了吧,他想著,作為一只烏龜,總該算得上是圓滿。
3.天雷滾滾
神話故事裏的妖怪都會經歷天劫,渡過天劫就能位列仙班,渡不過就將迎來大限。
但是沒有天劫。
老樹還是老樹,老鱉還是老鱉,他們根本沒有修煉,也無意位列仙班,他們只是像所有普通的生物一樣平凡地生活在這塊土地上。
沒有天雷滾滾。
老鱉從山北來到山南,來到那棵看起來快要死掉,但一直茍延殘喘到現在的老樹跟前。老鱉釋懷了,終於有一棵樹能體會到他那種等死的煎熬,他意識到死亡真的很近很近了。
老樹在紮根,但總有樹根無法抵達之處,這麽長時間以來,老樹意識到,就算自己的根系包裹了整個地球,那又怎麽樣呢。事實上一切都沒有什麽意義,想要紮根、生長,想去別處看看,看夠了,那然後呢,沒有然後。老樹很累了,他發現沒有盡頭。
老樹和老鱉平靜地死了,沒有天雷滾滾。
上山采藥的老和尚看見了死去的老樹和老鱉,雙手合十默念一聲“阿彌陀佛”,之後便把他們帶回了寺廟。
老樹被削成門板,替換掉破敗的舊門。門板被漆成朱紅,紅漆之下保留著原始木紋,像一只眼睛。老鱉的龜殼被放在寺廟前的許願池中供人祈福。信徒投下的硬幣在龜殼上敲出厚重的聲響,隨後越入水中,它承載的那些期許和願景也一同落地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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