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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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裏的他還是那個少年的模樣,我見他笑著,一只手裏拉著一個小孩子跟我道別。夢裏的雪也還是當年的雪——不帶任何情感似的將他的世界抹成灰白色。我有很久沒有見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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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離京城足有三百裏的荒郊野嶺。大雪封山無痕,百鳥聲寂、千獸無蹤。讓整座山開始變得吵鬧的是一夥山賊,他們正圍著輛馬車大喊大叫,大概是無處覓食的他們又要對過路人下手。我離得遠,沒什麽英雄氣概,未曾聽清他們在說什麽,也沒有上前給予援手的想法。
       只見馬車旁邊站著一個人,半邊外衣被撕裂,提著劍,劍上染著血——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身子並沒有看上去的那般強壯,大概“百無一用是書生”是真的,旁人見他眼神木訥,試探地踹了他一腳,他便伏地不起了。林子裏 頓時響起嘲笑聲。
        “還以為跑出來得是什麽厲害角色,也不過如此嘛。”
        帶頭的那個壯年手起刀落,我本想著又要有個無知的書生要葬身在這座大山之中了,誰想突然間,從林裏竄出一隊同書生穿著相同衣物的人救下了他,將山賊盡數斬殺。
        那個護衛嘆了口氣,向倒在地上的書生說:“感謝大人的協助,山賊已被剿滅,余黨不知所蹤。”
        “我不是什麽大人。”他回答道。
        “那麽現在您是了。”
        還有一個四五歲的小山賊一直在石頭後觀望,嚇得渾身發抖,一直不敢出聲卻終究沒能逃走。被抓到時哭鬧著要爹要娘,書生楞在原地,說要留他一命,便帶著孩子回到了京城。我鬼使神差地上了馬車,他沒有趕我,讓我跟他回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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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生為他取了名,叫忘憂。
        忘憂並不忘憂,反而時常愁著張臉,不似同齡的那些小孩子一般天真快樂。最初的那些日子裏,少水少飯,書生為他安排了個房間休息,他便每天把自己關在房裏哭。好像對所有事情都很抗拒似的,從內而外的拒絕這個府裏的一切。書生也不說什麽,為他找了個師父習武。
        “我不去。”
        “你若不去怎麽保護你自己?”
        大概是戳中了他心裏的一些事情,放聲痛哭,嘴裏叫著:沒人要我了。然後任由書生為他將那件已經發臭的,從雪地裏穿回來的衣服脫下,換上新衣。
        書生只是教他讀書寫字。他倒是很愛學,一只小手拿著巨大的毛筆寫字,墨水也很喜歡他,不時在他臉上添上幾筆。
        “忘憂,為什麽你倒是會喜歡讀書一類的事情?”
        有一次我問他,他並沒有理會我,只是動筆繼續寫著。我盯著他浸滿墨色的筆想了想,一個強有力的聲音在我腦海裏回蕩著:
        “讀書的人活著,習武的被讀書的殺了。”
        並不確定小忘憂是什麽時候徹底放棄“被拯救”這個念頭,對書生敞開心扉的。大概是他學會寫書生名字的時候吧,府上的人都稱呼他為大人——念大人。每次習字,忘憂的心情都很愉悅,只要不是雪季,便很容易看見他的笑臉。
        忘憂弱冠那年的晚宴上雨很大,伴著雷聲轟鳴,鑼鼓喧天,熱鬧的很,但卻沒什麽我和小忘憂認識的人,我們本就不喜同外人社交,這大概是我們的通性。送走了眾多賓客,我和忘憂剛準備進門找書生,便聽見念大人和護衛的對話:
        “他是誰您知道的,之前發生了什麽您也是知道的。山賊余黨,當真要繼續養個禍端在府上?”
        “不用你說,我知道,殺便是了。”
        “就此做您的念大人不是更好……”
        “我知道了!”
        “……好。”
        我楞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是該進門還是如何。他要殺誰?
        思考被打斷。忘憂轉頭就跑,我反應沒他快,向後退了幾下避免沖出門的護衛撞到我,他僅僅是向忘憂逃走的地方看了一眼,也並未理會眼前的我,轉身離去。我在門外留意著漆黑的夜色,以確保逃跑歸來的小忘憂不會做出什麽過分的事來。
       書生本就易夢,那天晚上夢得最深。眉頭緊皺在一起,雙唇顫抖著,嘴裏不知嘟囔著什麽。忘憂略過門口的我,悄無聲息地摸進書生的房間。一個響雷伴隨著電光將屋子照亮,他驚起大口喘著粗氣,滿頭大汗,雙眼噙滿淚水。我見忘憂袖子裏藏著刀,臉上閃過幾分慌張,又復而平靜下來。床邊的他用尚且稚嫩的聲音問書生:
        “您怎麽又做夢了。”
        是陳述句,忘憂似乎手上已經沾滿了血,月光傾瀉而下,又似在那年寒冬的白雪中。似乎這些年的歲月一直在不斷輪回一樣,月亮用人物做棋子,拿夜幕當棋盤。
        我不知道書生是否看見他藏著的那把刀。他只是下了床,單薄的身子上映滿窗外的月光,把忘憂抱在懷裏,徹夜無言。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兩行靜淚不住地流。忘憂楞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這讓我松了口氣。
       隨後的生活同往常一樣,直到山賊舊黨歸來找到他。那天他少見的去茶館聽書,說書先生又在講些個無厘頭的故事。他坐在角落裏,對面坐著個和他相同年紀的少年以及一個老婦人。她臉上布滿了皺紋,從那雙裝滿仇恨憂慮的眸子裏不難看出她舊日的容貌,那定是個犀利的美人,我心想。
        她滿臉不可置信得看著忘憂,說:“我已時日無多,就是為了回來看著你活的怎麽樣,有沒有報了殺父、殺親之仇。結果你竟然在仇人的府邸裏享樂?你怎知他是不是要拿你當餌?”
        “他們文人不是有句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弟弟也是潛藏已久。我們定了了您這樁心事,好叫爹安心上路。”他們小聲謀劃著什麽。大概意思是說他與書生交情甚好,不如約他出來賞雪,雪化時會將一切帶走,找個山溝一埋,只說失足落入山崖下便好。
       我趕忙回府轉告書生,雖然我們並未有過太深交集,可我對他一向有著莫名的親近感。再三考慮下,還是隱去了忘憂的名字,只說是山賊余黨作祟,近日不要赴約。他卻像是聽不見我說什麽似的,不曾理會我。像初遇那天我坐上馬車時一樣。
        他還是那般多夢,那些天更甚。忘憂約了他去賞雪,他也沒有拒絕。
        當天,忘憂用了畢生武學與書生過了幾招,說是討教經驗。卻將劍刺入了書生的身體裏。我來的慢了些,剛到場就看見這血淋淋的一幕,趕忙撲上去,撕下自己的衣物為他止血。鮮血染紅了他的半邊身子,也染紅了我的。然後我終於聽見他同我說了話:
        “補刀就不必了,我身子本就柔弱。”
        ——讓我最後同你說說話。
        我楞在原地,他這是,把我也當作是和山賊一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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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來也怪,我在府裏這麽些年,從來沒有人理會過我,就好似沒有我這個人一般。唯有在同小忘憂說說閑話時才能在腦海裏聽到各種來著遠方的回答。
        我終於知道為什麽了。
       ——我見我手裏拿著劍。
       我突然想起,那個孩子好像是我自己。念說,他走了,以後江湖上就只剩我一個人,不必強撐著孤軍奮戰,累了就上岸。
        然後我聽見他自嘲般笑著說,他的離開是必然的,他本就不只是一介書生。
        這是夢啊!這不是真的!快讓我醒!快!
       我在冰天雪地血跡斑駁裏嘶吼,大雪封山,百鳥聲寂,萬獸無痕。沒有什麽人理會我。
        抽出劍,披上他的衣物上了馬車,將他留在荒郊野嶺。返程時聽見一夥山賊沖我大喊大叫。我下了馬車,未能回過神來,有人踹了我一下。學的武就好像再也用不上勁來,直接摔在地上。
        等我意識再度清醒,他們已經都死光了。護衛嘆了口氣,向倒在地上的我說:“感謝大人的協助,山賊已被剿滅,余黨不知所蹤。”
        “我不是什麽大人。”我回答道。
        “那麽現在,您是了。”
        眼前就剩一個小孩子,我將他帶回家。耳邊不斷回響著書生的那句話:“殺便是了……”
        ——死便死了,就當還債。
        於是我拿起那把血色染紅的劍,刺入我自己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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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夢中驚醒。已然滿頭大汗,雙眼噙滿了淚水。我看見一把刀在夜雨電光中明晃晃地閃,聽見床邊一個尚且稚嫩的聲音對我說:
       “您怎麽又做夢了。”
       是陳述句。
        殺便殺了,不然我該如何面對這最真實的夢境,再從頭做一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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