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掘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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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比鼴鼠總還有一項優勢。我們同它們一樣需要為生存而奮鬥,為繁衍後代而求偶,但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去戲院、歌劇院和音樂廳,晚上睡在床上還能看小說、哲學書和史詩——叔本華正是從這些活動中找到至高無上的源泉,可以擺脫“生命意誌”的需求。我們在藝術和哲學作品中找到的是我們自己的痛苦和奮鬥的客觀表述,通過聲音、語言和形象予以詮釋和再現。藝術家和哲學家不僅向我們展示我們的感受,而且以我們自己做不到的尖銳和智慧表達我們的體驗;他們將我們生活的各個層面勾畫出來,我們能認出是自己的,但是憑自己決不能理解得那麽清楚。他們向我們解釋我們的生存條件,助我們解惑,並減少孤立無援之感。我們也許不得不繼續挖地洞,但是通過創造性的作品,至少能獲得片刻的頓悟,洞察我們的苦難,從而可以免於苦難帶來的震驚、孤立(甚至受迫害)之感。用叔本華的話來說,藝術與哲學以其不同的方式把痛苦轉化為知識。
這位哲學家仰慕他母親的朋友歌德,因為他把如許多的愛情的痛苦轉化為知識,最著名的就是25歲時出版的使他享譽全歐洲的那部小說。《少年維特之煩惱》描述一名少年對一位女士的單相思——那迷人的夏綠蒂,她與維特對《威克菲爾子爵》一書有同好,身穿袖子上飾有粉紅緞帶的白裙;但此書同時也描述了成千上萬讀者的戀情(據說拿破侖就讀過9遍)。最偉大的藝術作品是說給我們大家聽的,盡管作者並不認識我們。叔本華如是說:
……詩人從生活中擷取特定的個體,準確地描述其個性,然而由此卻啟示了普遍的人性……他表面上只關註這一個,但事實上他所關註的是古往今來普天之下都存在的。因此,一些詩句,特別是詩劇中的句子,即使並非警句格言也經常適用於實際生活。
歌德的讀者不但在《少年維特之煩惱》中認出了自己,而且也因而更加了解自己,因為歌德將一系列尷尬的、稍縱即逝的愛之瞬間明晰化了,讀者以前可能經歷過這種情愫,但自己當時並不知其深淺。他披露了愛情的某些規律,叔本華稱之為浪漫心理的必要“思想”。例如,歌德把不愛者對待愛自己的人那種貌似慈愛實則極端殘酷的態度描寫得入木三分。在小說的後半,維特為自己的感情折磨得痛苦不堪,在夏綠蒂面前爆發出來:
“夏綠蒂,”他哭道,“我再也不見你了!”“為什麽要這樣呢?”她回答說,“維特,你還是可以,而且一定要再見到我們的,不過別那麽激動。噢!為什麽你生來感情這樣激烈,對一切身邊的事物都那麽激情沖動,不能自製!我求求你,”她拿起他的手接著說,“冷靜點。想想你的精神、你的知識和你的天賦能給你帶來那麽多的快樂!”
我們不必生活在18世紀後半葉的德國就能充分體會其含義。世上故事比人少,同樣的情節不斷地重復,只是人名和背景有所變化。此即叔本華所謂:“藝術的真諦就是以一概千千萬。”反過來,意識到我們的境遇只不過是千千萬之一,就足以感到慰藉。叔本華於1818和1822年兩度訪問過佛羅倫薩。他大概參觀過聖馬利亞·德爾·卡邁納的布朗卡奇禮拜堂,裏面有馬薩喬[插圖]在1425—1426年間畫的一系列壁畫。
亞當和夏娃離開天堂時的痛苦並不單單屬於他們自己。馬薩喬通過這兩個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身體的姿態抓住了痛苦的本質,也就是痛苦這一概念本身。他的壁畫是我們可能犯錯誤、我們的脆弱性的普遍象征。我們大家都是被驅逐出那天堂之園的。
讀了一則愛情故事之後,失戀的求愛者就會超越自己;他不再是在迷茫中踽踽獨行的受難者,而是龐大的人群中的一員。這些人自古以來就受繁衍後代的需要所驅使而愛上另外的人。這樣,他的苦難給拔掉了芒刺,變得可以理解,而不是個人遭受的詛咒。對於能達到這種客觀境界的人,叔本華作如下評論:
在他的生活和不幸的過程中,他著眼於人類整體的命運多於自己的命運,因而行為更像是個知者,而不是受難者。
我們在黑暗中掘地洞之余,一定要努力化眼淚為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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