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時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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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一部無厘頭英雄主義電影一樣。
睜著眼睛躺在隔絕了光亮的同時也隔絕了時間概念的昏暗空間裏,我那依舊遲鈍的大腦花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大概是幾天前忙上忙下好幾個小時才好不容易將帳子搭起來的結果。寂靜在有限的空間內延展,枕在耳邊的手腕上傳來清晰的秒針規律的滴答聲音,和我自己的心跳相呼應,生成一種微妙的節律。
像是醒過來了,又好像沒有。
片刻之前那些光怪陸離的畫面還在眼前閃爍,很長一段“時間”內被嘈雜的聲音環繞的感覺過於真實,以至於現在突然陷入一種奇怪的安靜,仿佛夢境與現實對換——比起剛剛的混亂現在的沈默倒更像是漂浮漫遊於夢境虛空之中。這幽閉的蚊帳仿佛連接著一個黑洞或異時空,方才波瀾壯闊的喧囂一下子就被吸收進深藍色的布料。而我尚未醒過來的身體依舊疲軟,仿佛也是真切地經歷過一場體力大消耗的打鬥或怎樣。
室友淺淺的鼾聲將我拉回現實。不然我真的要相信我仍然處於睡夢之中,而那荒誕夢境的結局或許是世界上最終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翻身調整著姿勢,活動著微微發麻的手臂,嘗試著回憶一些情節,竟斷斷續續還記得大半。
對夢境中整個事件的開端我已不甚清楚,而在那些尚殘存著印象的有限畫幅中檢索回溯,最初的清晰畫面是在老教學樓的教室裏,大家零星地坐著。大概還是個陰天,我想,因為窗外灰白一片,窗角隱約探出來的樹叢是深綠色,卻有一種潤潤的質感,輕輕搖晃間仿佛要帶出水來。
導姐也坐在我們中間。她好像在強調著一些關於防疫的事情,舉著酒精噴霧在教室裏一頓猛噴。每個人的手上都亮亮的,大概是沒有幹透的洗手液;地板上的漆也亮亮的,我明知道那只是反光,但看著看著,也無端生出一種粘膩膩的厭煩。發呆的間隙偶然擡頭,竟發覺大家的視線逐漸向外圍的我集中了,於是憑直覺隨手往臉上一摸,果然,沒有戴口罩。
這時候當事人(是我給他起的代稱,因為不熟,或許也不能算很不熟)走了進來。噔噔噔,踏在老舊的紅漆地面上,脆弱的木板發出不小的噪音,吱呀吱呀,好像再用一點力量就會斷裂。噔噔噔,我聽著那幾步的響動像是被無限拉長——這教室有這麽大麽?為何還不落座?那腳步由遠及近,我於是也陷入一種莫名其妙的慌張,也不知道是擔心那隨時都會陷落的地板還是別的什麽。
他在我身側站定,伸手遞過來一個口罩。他解釋說這是在咖啡館撿到的,先前課題討論的時候親眼看到我落在桌面上了。他身上還散發著咖啡的香氣。就不應該把討論地點選在咖啡館的,我想,現在好了,除了衣物柔順劑的味道,聞到咖啡豆香的時候,也要因為無可避免地會把這些和他扯上關系而感到煩躁了;他又一次無厘頭地搶走了一個讓我感到快樂的味道。
所有人都沈默著。所有人都在看著。一時間我沒來由地感到一陣火起,於是蹭地站起身,一把扯過那個口罩扔在地上,一通猛踩,噔噔噔,噔噔噔,那塊老舊的地板甚至來不及反應,一點呻吟都還沒來的及發出,就被我踏碎了。
踩空的瞬間我來不及反應。只是聽到身邊突然的驚呼與交錯的抽氣聲,卻沒有體驗到墜落的失重感。閉上眼睛再睜開時我正擠在一群人中間,準確地來說就是剛才同院系的同學之間。我花了一些時間反映過來這大概是在拍攝某種照片,大家一排排站在架子上,磨蹭著調整隊形,吱呀吱呀,不算穩固的支架發出不小的動靜。我環顧四周,沒有一次性洗手液,沒有消毒噴霧,更沒有口罩。所有人都咧出八顆大白牙,反復練習著完美的公式化微笑,視線從我臉上掃過卻不停留。沒有人提到教室裏那場班會,也沒有人在意我那滑稽的墜落,仿佛一切不曾發生過。場景的轉換自然又不自然,讓我想到魔術裏某些移花接木的把戲。
我感到一陣莫名的詭異:太安靜了,不應該這樣安靜。沒有人交談,沒有人出聲,所有人都只是麻木地被人流推著被動地挪著位置,吱呀吱呀,肩膀撞著肩膀,吱呀吱呀,腳面擦過腳面。在昏黃的天色下每個人都掛著那不自然的笑,像是帶上了某種面具。不安與恐慌在我發現對面並沒有攝像機時達到了巔峰。一種奇怪的氛圍彌漫著,怎麽說呢,像是暴雨前最後的沈寂。
突然一聲炸雷驚得我渾身一顫。我原本就是容易被嚇到的神經衰弱體質,如此毫無征兆的巨響自然是讓我下意識就驚呼出聲。可是周圍人都只是擡頭瞥一眼天又垂眸,甚至毫不在意,相比之下我的反應就顯得有些過激。這時雷聲漸密且越來越近,就像是一個無形的鼓陣從天邊被慢慢推過來。我已經控製不住我身體的顫抖了,再一次,我感到所有人的都向我看過來,面無表情地;伴隨著視線的集中,他們震著腳向我靠過來,噔噔蹬,分不清是雷聲還是跺腳聲,噔噔噔。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著,隨著一聲輕微卻清晰的哢噠,那支架好巧不巧地在我落腳處斷裂了。
所有的噪音在那一瞬間都停止了。我閉著眼睛,直覺告訴我現在自己正在下墜,可是毫無失重感的一片死寂又讓我心生懷疑。猛地一睜眼,赫然發現自己坐在臥室裏,爸媽都一臉凝重地看著我。面前還擺著一臺電腦,上面是我看不懂的一些象形文字,隱約間還有一些奇怪的代碼。
媽媽責怪我在最關鍵的時刻竟然閉眼神遊。我對著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感到無所適從,可是看他們那麽嚴肅的樣子,覺得還是閉嘴認錯為好。總之在媽媽講了一堆我似懂非懂的東西之後,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經過。總之就是疫情現在又一次進入了空前嚴峻的階段,甚至病毒的變異已經發展到了科學也難以解釋的程度。學校停課了,但仍然有小部分同學被困在學校裏,在封鎖中校內各類物資即將耗盡,求助申請卻被外部刻意忽略,大概是已經被放棄的狀態了;爸爸媽媽的單位也出於某種原因關停了,但是他們好像自發建立了一個什麽民間組織,還挺成體系,總之也是在研究這疫情到底會如何發展。
世界混亂異常。
我拉開窗簾,外面一副末日即將到來的景象。現在以清醒狀態進行回憶的我不太能記得到底看到的是怎樣一副場景,但無非就是殘破的高樓,燃燒著的廢墟與狼藉,煙塵彌漫的天空,大概就是一些末世災難電影裏常見的畫面。
按照爸爸媽媽自創的算法,現在的城市已經變成了所謂的鬼城。大概的意思是,通過感應與測算,以臥室為例,這個封閉的空間內明明只有三個人,但是卻感應到了十人分量的客觀存在。以此類推,現在城市裏應該都彌漫著不知道是什麽存在狀態的“人”;另外,按照病毒傳播的算法,套用偏微分方程(哦,這個好像還是我們數學物理方法大作業做出來的東西呢)進行預測,發現目前的感染人數甚至已經超過現有人口(那就是公式有問題了唄,可是為什麽夢裏的人們都不這麽想呢),得到的結論就是先前判定“死亡”的被感染者實際上是以通過無法通過常規方式感知到的存在形式而繼續傳播病毒。雖然也不太清楚怎麽就得到了這個結論,這疫情發展到底是什麽邏輯(現在清醒的我也不知道,可能夢就是夢,夢沒有邏輯),但爸爸媽媽真的眉頭緊皺神色凝重,於是我也被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能點頭說我明白我明白,好像也被說服並本能地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在和我溝通完畢之後,他們通過網絡發布了這個新發現(居然還有網!)。我也幫忙在我的社交圈子裏傳播這個鬼城理論,並且幫他們的組織贏得到了一些導師的支持與幫助。現在這套理論已經成熟,並在大眾中傳播。我依然沒有弄明白這其中的邏輯關系,但那好像不是很重要,反正恐慌的氛圍渲染得倒是很到位。這就夠了。
我又回到了學校裏。不知道為什麽,從後續來看大概是想改變現狀,但總歸這並不像是清醒時候處在現實中的我會做出的選擇。但無論如何我能有印象的下一個場景便又是在一間亮堂堂的教室裏,和小部分熟悉的人們圍坐在一起。我的心跳得很快,脖子兩側連同太陽穴一起突突地跳,胃裏翻騰不止,酸水逆著食道就要漫出來。我剛想喝點什麽壓下陣陣襲來的惡心感,就被他們收走了我身上攜帶的所有飲用水。
“忍住。”小胖子對我說。
他身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有了一絲令人安心的領導氣質,讓我在面對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時下意思竟然聽進去了而不是第一時間反駁。要知道在現實生活中因為小胖子總是在小組討論時什麽也不做然後還坦蕩蕩地樂得享受別人的勞動成果並大言不慚地全部歸為己有,讓我一直都看他不順眼。我不知道在這夢裏如此關鍵的節點上出現的為什麽是小胖,或許潛意識中我希望他能夠懂點事,或者說希望他能夠成長一點吧。
小胖子接著告訴我,這病毒已經完完全全並非之前大家想象的那樣了,現在它會使血液的流動性與粘稠度改變,而是使其變得更稀還是更稠完全與個人體製有關。大家用於初步進行判斷的標準首先就是心率如何變化,若是心率下降,可以正常喝水,並適當增加水的攝入;但若是心率反常上升,則應考慮減少水的攝入。
(當然,在夢裏什麽都是合理的。說來慚愧,對於我這個半吊子生醫人,我也不知道我睡眠中仍然活躍的意識何以讓我構想出這樣的理論,到底有什麽關聯性可言;但是若在夢裏討論現實邏輯,反而是很蠢的事情。)
所以我幾乎沒有猶豫地就理解並接受了他的話。小胖子突如其來的領導力讓我有點想笑,但是情節發展並沒有給我任何放松放松的時間。周遭混亂不堪,一幫男生在女廁所裏面發瘋——借著靠樓道的窗戶看過去,發現那些人大多都是之前八面玲瓏滴水不漏的所謂“模範男”——鬼吼鬼叫的讓人不得安生。我覺得我原本就亂如麻的心跳又加快了,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煩躁感。一瞬間我感覺就好像是有雜草在我的身體裏瘋長;它們在我的心臟上紮根,沿著我的血管一簇簇蔓延到我的肢梢。我胸悶得要命,頭疼欲裂,外面每一聲變了調的叫嚷都折磨著我的鼓膜,那聲波像是化為實質一樣,變成一拳拳落在我太陽穴的擊打。
然後我聽到了我媽媽的聲音。雖然透過擴音器有一些失真了,但我仍然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來了,並篤定這就是我的媽媽。我趴在教室陽臺上,看到媽媽站在樓下人群中央的一個破損的照相架上,身邊還有爸爸和他們的一些同事。隨後媽媽把擴音器交給了站在最高的一層支架上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或許是因為頭痛得我難以保持思維的連續性,那人的那些話大部分我沒能聽進去,但是還是意識到他們或許是代表著學校封鎖區外的人來進行談判,仍然是關於物資分配的問題。大概就是來告知我們,物資不會因為封鎖區反復申請就相應加量,畢竟大多數重點還應放在封鎖區外,保證在區域外活躍的駐軍、政府官員、民間救援隊能夠有充足的補給。
這一點大家實際上都心知肚明。從理性角度這是最為穩妥的方式,畢竟是政府決策,必然是考慮到了各種綜合因素後得出的結論。盡管從來沒有明說,但大家都知道,像我們這樣內部已經出現癥狀的封鎖區基本就處於已經被放棄的狀態了。可是無論如何人都是自私的,面對這樣的災難,誰不想活下去?誰又甘願等死呢?加上已經有了那些破罐子破摔的人面對混亂的局面徹底地任由自己墮落下去,就像那群在女廁所胡作非為的人,現在又開始帶頭沖著下面的人群潑水,一面製造混亂一面喊著“去你媽的政府”煽動著留在封鎖區內的人去反抗。
我忍無可忍。
現在我一點也記不起來我當時在那騷動之中都說了些什麽,大概就是一些以大局為重,從長遠考慮,要相信政府之類的話;另外還對著那些亂中添亂的人破口大罵,或者不是破口大罵,也許只是識破了他們這樣做的心理並加以解讀,把他們陰暗的小九九擺到明面上當中剖析。畢竟我是最善於解讀別人,但現實中礙於所謂“人際交往之道”而無法把對方的一些黑暗心思挑明。另外我一直以來都安分而冷靜,雖然很多時候面對令大家不滿的局面都在希望自己能夠挺身而出,為大家爭取公正的待遇,但都畏於對面的“絕對權力”於是只能在心裏暗暗咒罵。或許潛意識中真的希望能夠不用看眼色地想要說什麽就說什麽,在夢裏竟然以第一視角體驗了平時根本無法和自己搭上邊的“英雄主義”。
總之在我講完之後世界陷入了片刻的安靜。我可以聽見我心跳的轟鳴,頸動脈處的搏動異常清晰,我甚至懷疑我的心臟會從那個脆弱的地方蹦出來也不一定。打破這寂靜的是突然的降雨,一時間整個空間都充斥著暴雨洗刷大地的聲音。它來得如此毫無預兆,讓我一度懷疑是我如雷鼓動的心搏與天空密布的積雨雲之間有了某種共感,以至於它們將我咚咚的心跳當成了釋放雨水的信號。
樓下的人們匆匆撐傘離去。
我卸去全身的力氣,感覺自己像是變成一灘爛泥一樣沿著墻面滑到地上,迎向接二連三砸到我身上的雨水。怎麽還不結束。閉上眼睛,我聽著自己劇烈而快速的心跳,腦子裏想的只有快點結束。在這綿長的爛俗末世電影裏我不過只是一個充當背景板的無名龍套群演,還是一個很不負責任一心只想早點下班的那種。
突然一切都像是靜止了一樣。一切響動都不復存在。可是再次睜眼的時候,周圍的環境似乎都沒有變化……不,環繞我的建築漸漸崩塌,腳下的陽臺也在一瞬間陷落,前一秒漫漫的雨絲全部靜止在整個空間,變成了貫穿天地的一串串刀片,慘白的太陽被歪七扭八的刀尖割成破碎的殘影(太陽!在那夢境中大概是時隔許久再次出現了太陽,而我當時卻沒有意識到這巨大的變化!)。而在短暫的靜止後,或許就在我睜眼的後一秒,這些懸掛的鏈條突然瘋狂而無規律地甩動起來,上面的刀片不時地反射著陽光,伴隨著叮鈴鈴的聲響此起彼伏地閃爍著——我不合時宜但又無法抑製地聯想到日光下的湖面——如果那粼粼的波光也有聲響的話,大概也是這個聲音吧。茫茫荒原間像是懸掛著一串串危險的風鈴,對人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有一種詭異的美感。
在這虛空世界於刀尖下相對靜止的時刻,有一個佝僂的身影推著自行車向我跌跌撞撞地小跑過來。是姥姥!但還沒等我發出一個音節,她便一把將我從地上撈起來塞到自行車後座上,隨即翻身上車拼命地蹬起來。
我對眼前荒誕的一切無法理解:常年不鍛煉的姥姥像是感受不到疲倦一樣地瘋狂加著速,刀片擦過我的發絲,在我的頭頂狂舞;自行車鏈條摩擦著,機械地發出一聲聲不大卻清晰的“哢噠”響。然而剛剛姥姥拉我那一下讓我的肩膀還隱隱傳來牽扯的痛感,我盯著奶奶後腦勺沒來得及染黑而暴露的銀白幹枯的發根,脖頸處松弛的皮膚上彌補的紋路與一些平時註意不到的老年斑,感到一種超脫於現狀的悲傷。
我不再聽到自己亂七八糟的劇烈心跳。那些搖擺的刀片像是突然通了人性,大發慈悲地為我們讓出一條道路。我緊緊地抓著姥姥腰側的衣服,把頭埋在她的肩膀上。衣物柔順劑的味道混雜著不知道是姜片還是生蒜的辛辣氣息竄進我的鼻腔(那大概是家裏廚房在姥姥身上留下的痕跡),讓我險些流眼淚。
“再堅持一下。”沒有回頭,她平靜地對我說。
“馬上就能回去。你不是還有一篇論文要打印來著麽。”
世界陷入黑暗。
然後我醒了過來。
真的是奇怪的故事,爛俗又沒有新意的末日電影,徹底清醒之後我這樣想到。不過那到底只是一個夢,最後陷入黑暗的時候沒有滾動的演職人員名單;那只是一個夢,不需要對跳脫的場景做出合理化解釋,主演只有我一個但同時觀眾也只有我一個,也不需要什麽定式的結局來給任何人一個交代。
就只是一個夢而已。
不過我是真的還有一片論文要打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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