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
[ Home ]我十來歲的時候,曾經跟我媽回過一趟她老家丹東,也即我姥爺的老家。我那時其實並不怎麽分得清幾位長輩,平日裏得見的也就我媽那一支的兩位太姥,後來才慢慢明白,丹東的這位是我姥爺的母親。
沒什麽好說的,時代標配大家族,瘦小的女人年輕時養育五六個孩子,喪夫(我出生前太姥爺就過世了,但我不知道具體年月),老來獨居在老樓幾十平小房子裏。時至今日我仍認不全那些個姥爺姥姥小姨舅舅。不過倒是好記,我媽叫的後面再加個姥姥或者姥爺就行。比如我媽的大姑,我姥爺的姐妹(恕我沒辨清他倆究竟誰大誰小),我就叫她大姑姥。
我更小的時候倒是去得勤,年年在撫順姥爺家過了除夕,隔天就趕去丹東拜年。那時候太姥孫輩的各家女孩子基本上都沒嫁人,男的也不過剛結婚幾年。我媽是這孫輩裏最大的孩子,我則是那時候唯一一個曾孫輩——我最大的表弟也比我小了六歲。許多事我都是很久以後才意識到的,像那間窄小逼仄的屋子裏站站坐坐十多號人,我滿月的彩印照片貼在玻璃櫃門上,足有我臉大。作為一個女孩子能被如此對待,無非是人以稀為貴,還年輕著的長輩對我這個唯一的小小輩都多生一分疼愛之心,可能也不乏我那時候長得可愛的原因。回頭算來,那也是四世同堂。那時候太姥還神智清明,我不知為何就記得她教我打麻將。我已經不記得這個老人的模樣了,只知道她也許的確是愛惜我的。
後來不知怎的,我沒再回丹東,也沒再見那些血緣地緣都隔著一層膜的親人,很多人的面龐都被我淡忘了。我偶爾回想起童年時代飯桌煙火氣和煙嘴上的煙霧,尚烏發的長輩,仍年輕的叔姨和唯一鬢霜面慈的老人,然後圍坐在狹窄低矮的老屋裏交談。紅漆調朽的木地板,木製雕花的窗欞,漲紅的臉龐上滴落汗珠,黑的紅的棉衣堆在一處,祭靈位,擺菜上桌,那個還不如我臉大的小電視播點節目。我坐在滿堂長輩之間,稚拙年幼,遇見的滿眼滿面都是純然歡喜,願意陪我玩樂,願意逗我開心。我後來仍感到驚疑,那一個房間裏怎麽能裝下如此多對我一人的愛。想想,許是已為人父母的長輩也想著嘗嘗為人祖父母的滋味,許是年輕且愛玩的舅舅小姨也喜歡逗逗孩子,都不再知曉,那日子離我遠去了。
我後來惶恐被那麽愛著如何報償,年歲漸長卻發現,愛也是過分自然的事。它是向下流淌的,我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倒傾江河,便無謂回報,只是感動。這種流淌由上到下,年紀越高便起得越高越宏偉,瀑布淋漓,流得越低便越緩越寬敞。在那一陋室間,便有濤濤川流浩蕩不息,盡數向我奔湧,卻無暗流漩渦。人經歷那麽些年歲,回頭看看小小一個我,忽然就感到自己的生命流淌下去,隨著愛一起在我身上流淌下去。我給他們的贈禮,便是教授他們生命傳承的一點微妙的意味。他們也許誰都沒有參透,卻又誰都在我身上感受到了,未來,年輕,夢想,純樸,大好時光,自己永生存續的道門,自己一生追求的歸宿。英語裏有個詞叫legacy,遺產的意思,但在現實運用中更偏向精神的傳承。我讓他們忽然感覺到,我是年歲倒流重啟,此代又一場輪回往復,我,生育,孩子,下一代便是他們所能有的最大遺產。在平庸的生活之上,新生使他們回想起許多縹緲唯心的事物,人的欲望便在此刻生長:我希望留下什麽,我希望在世上銘刻我的遺產。於是借以愛,他們將無意識的傳承的渴望投射在我身上,這種精神的追求高於庸俗,如此簡單明了。等到真正有了自己的孩子時,他們又會將這些投射給自己的後代。
但那時候,這種純明的愛,澄澈的愛,無私心的愛使我無可避免要以一個孩童的極限愛那間屋子裏的所有人。因為只有那一日我見到他們,所以在我看來,這群與我血脈相連的人只有愛,愛使他們純明,澄澈,縹緲在世俗之上。我浸沒在太姥,姥爺,姥姥,小姨,舅舅的目光裏,作為第四世的唯一代表,率先領受了所有美好。
只有我上學前的那幾年吧,年年都到。後來幾年子女各自成家,家族逐漸壯大,便也不強求著擠回丹東那間小屋了。這就回到我開篇說的那次,十來歲時,我再次回到那裏。
我忘了所因何事,可能是整壽,也可能是紀念,總之人又來得很齊全。那時候幾年不見的太姥已經糊塗了,神智不大清楚。母親沒有領我上樓去像前幾年一樣在小屋裏消磨一日,我們站在樓下。我後來忘了很多事,只記得大姑姥來見我們。
我是嚇了一跳的。
大姑姥和小姑姥長得很像。前者在丹東,我間或幾年年末才見一面,後者在撫順,我回姥爺家基本上年年能見到。小姑姥是個顯得吵吵嚷嚷,瘦削而易親近的人。而那日我見到的大姑姥形容枯槁,眼袋下垂,說話都有氣無力。
嚇我最厲害的是那雙眼睛,我第一次準確地認識到了什麽叫做沒有生氣。小姑姥說話時眼睛裏亮閃閃的,大姑姥低頭看我時眼神裏滿是滄桑,生機都散盡了。一時間我忘記了四五歲時見到的這個人究竟是什麽模樣,她的目光似乎在那暖融融的飯桌邊,又似乎從未來過,只有此刻死水一片。
我還小,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有心中毛骨悚然想要退卻。母親卻將我交到她手裏,她牽我的手,帶我去路盡頭的市場。她一路念叨,聲音卻低得嚇人,我一句也沒能聽清。她枯瘦的手捏著我的手,緊攥得我生疼。我一句話不敢說,只感覺掌心滿是冷汗,看著她精神好像恍惚,又胃中一陣翻滾。接了她給我買的事物都渾渾噩噩。後來想想,並不全是嚇的,我識物早些,那刻心中混雜的百感交集,恐懼又反感,困惑又悲哀。
一個人,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
當我們從市場回來時,我走向母親,感受得到大姑姥看我。我沒有跑,沒有跌撞,沒有哭訴,不像被驚嚇的樣子。我走向母親,牽她的手,然後回頭跟大姑姥道別。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牽著我時想著什麽,我只知道也許就在那天,我明白了什麽是親人。
後來我知道大姑姥照顧腦袋糊塗的太姥,已經有一年了。
沒有人對我說過,從沒有人對我講過大姑姥為什麽會變成最後那個使我恐懼的模樣。但我很快明白過來,那些虛幻的美麗的愛仿佛被擊碎,剩下的是現實滿目狼藉的殘骸。只有那只緊緊牽我,好像怕我轉眼就消散的手讓我窺見世間苦痛,人性掙紮。我曾被教導兒女照顧父母是天經地義的,就像父母的愛從高處向低處流淌是自然而然的。但我忽然察覺,世間不像箴言所說一般美好,我看見的大姑姥就好像失了魂一般,是不是在告訴我:想要讓愛逆流而上,潭中水倒回瀑布源頭,同那一室親人疼愛般純明澄澈,就必須要放棄自我。
為什麽長愛幼的付出那樣註定自然,輪回倒轉時卻步履維艱?我想自下而上深愛曾經愛我的親人,難道就一定要舍棄自我迎接痛苦?這又是什麽天理?
前幾年我才懂些世事時,大姑姥去世了。
大姑姥去世後,有半個月父親出去旅遊,母親喝醉了,拉著我講道理,忽然哭出來。我看她流淚的眼睛,感到同那日被大姑姥攥緊五指時如出一轍的恐懼,我不敢聽。她說了好多,好多,說她不能陪我,說我得如何如何,我都記不清了。我只記得她好傷心,我也好傷心。我的母親平日是個對我雖不做正形,做事卻很有一手的人,她能為我處理一切事務,偉大得令我相信世上沒什麽她擺不平,她也沒什麽煩惱,我可以永遠倚靠她。直到那一天,我同她哭泣,恐懼和悲傷淹沒我的心靈。我想,哭泣的河淹死了我的童真。
我的母親,也只是人而已。
去年,太姥去世了。
我好像沒有見過腦袋糊塗後的太姥,現在想來,是母親一種哀傷的溫柔。我便只記得很小的時候慈眉善目的瘦小老人,玻璃櫃裏貼著我的照片,抱著我打麻將。只記得她很愛我,以極其自然的方式讓沈過幾十年深水的愛流淌在我身上,溫暖如春後新陽。
我早就忘卻樣貌,忘卻讕語,忘卻笑聲,忘卻明亮的屋舍,忘卻不實的幸福。人世那樣坎坷難過,我只有十五歲,我只會傷心,遑論哀悼。可我放不下尚且神智未明的那天,一室暖暖目光,四世同堂,愛那樣真實地流淌,現實便不必再見憂傷。
然後我看著姥爺眉發皆白,姥姥的頭發掉光又彎彎曲曲長了一頭出來,故人離去了,後輩又降臨世間。他們都沒有像我一樣,曾面對玻璃櫃裏的照片被過多親人環抱。也許我是竊喜的,我卻還被思念遺憾得憂愁起來。我便是這樣平靜地註意到他們老去,青絲覆雪,脾氣消了,棱角沒了。連最喜捉弄我的姥爺也成了很使我感觸的對象,我想要毫無芥蒂地愛他。
我忽而意識到,我也將會長大,我的瀑布向上擡高,並將墜落進我後代的深潭,盈滿他柔軟明澈的魂魄。這道水流承接又向下流淌,註滿溢出再流淌,愛成了勾連人與人的水路,同時間一般頭也不回地向下遠去。我的愛永遠豐盈,沒有源頭也從未斷絕。我的父母將會老去,我們將重復我曾經歷過的一切,也許他們也為成為祖父母而歡欣,也會因小輩的降世而感受到生命遺落的神奇。他們的遺產將不滅,如同星星炬火,明亮吞吐著焰光,伴隨水流前往後世,仿若點了一河明燈。
這便是親人吧。
許多苦難分歧,我們還愛著彼此,這是世上最偉大的奇跡。
我懇請歲月溫柔,懇請時間柔軟,在我能陪伴的日子裏,在他們的愛向我徐徐流淌的日子裏,慢一點,再慢一點,別拆穿美好,別燃燒良夜。
請讓他們看著我老去。
請讓我跨越那片思念流成的長河,擁抱溫和的愛。
我無力傾覆江海,總可涉水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