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那座山
[ Home ] 我看見一座山。
在看見一座山的一刻，我想起一句話。仿佛是這山托風送到我耳畔來，飄飄悠悠地落下，呼喚我的回憶。我必定曾見過這話，好像我也見過這山。山用我的回憶引誘我踏上迎接它的路，我確實想起一句話。
我登山，是因為山就在那裏。
我看著一座山，青蔥遼遠，連綿無際，雲霧簪在林木間，一圈圈環繞而難解。我離它如此遙遠，因此才可見它神秘面貌的一角，我仰望，環顧，在山腳逡巡，但我仍未能窺得山的面容，它遮隱在高聳的身軀之後，恍惚間又泄出一絲蹤跡，只是不敢切實，不能辨清，風聲嬉弄著要拉我，推我。它們說，去啊，去啊，別看山，回頭看你身處的世間，戰火硝煙，迷亂困倦。來啊，來啊，你為何憂懼山的慈悲？它允你站在巨人的肩膀，使你向輝煌的過往致以匆匆一瞥。來啊，來啊，將一腔鮮紅的熱血披覆在它森青的額上，你將嫁入年少，又將迎娶新天。推拉變作牽扯，撫摸變作緊拽，它們尖嘯著：你將穿行於世間雄奇，你將迷醉於欲界仙跡，你將受萬人敬仰，你將無所阻擋，你將成為神明的寵兒，你將成為永恒的赤子，你是金鑾殿，你是紫薇星，你是征伐間的勝者，你是倉皇間的不變，你為何不願接受，你緣何要駐足山前？
在狂亂的風聲中，我茫然無措，我遠望著山，我看見山，可連它也抖下厚重的露水，洶湧悲憤，要淹沒低地，溺死新婦，為她裝點淹腫的灰白，凹陷的臉頰，青紫的嘴。她沒有拒絕的權利，她沒有逃脫的可能。滔天的惶恐攫住我，我的喊聲像戰場上一聲劍的哀鳴，我叫著：
我不敢，我不能領受這樣的安慰。
於是一切都安靜了，風輕柔像一段琴音，底下暗藏取人性命的弦。枝葉緩緩搖晃，山野在說話，只是我聽不見。我看見那座山，安穩而威嚴。那麽，你便是在憂心代價了，它們講，可除了一時輝煌，你還要期許什麽？難道你野心也能並天下，一座山都不能使你滿足？
你到底怕什麽？
我怕這座山我到底要翻過去。
你怕這座山你到底會摔下去。
誰都沒有再說話，我站在原地，我仰望一座山，我離它那樣遠那樣遠。我不敢，不能，更不願，我寧可站到不可觸及的地方，我寧可倥傯老去，我只要看著，看見。我獨立人世，雲霧繚繞在山澗，我還聽見誰說話。
山就在那裏。你終究要前行，別人也終究要走過。
山就在那裏。
不只是你能看見。
風靜默地從我頸上流過，像一縷冷煙。我看見一座山，清冽森冷，容顏難辨。我向它走去，走過曠日持久的戰爭，走過掙紮不休的苦難，走過平庸愚昧的智者，走過避世不出的學子，走過醜惡，走過懶怠，走過卑劣。我向一場歡宴走去，向一段年少走去，向一次破碎走去。我向一座山走去，以腳步為紅轎，以自身為獻禮，我嫁給孟浪，我迎娶荒唐。我踩著山的脊梁，頂著山的重量，這世間誰再來做山的新郎，做峰的新娘，我與它相拜。我走向生命之後的毀滅，我走向燦爛之後的衰亡。我還想要什麽？我還能要什麽？我穿行在林間彎曲的小道，蜿蜒是一道淚痕，陡峭像一道天梯。必然畏懼跌落，得寵的幸運才堪與渺遠的明光並重，我必將我的胸膛剖開，才能給一座山冷漠疏遠的臉蒙上紅暈，以輕紗朦朧它羞怯而高深的心思。我走入山谷，攀登山脊，我同它向上，向上，走入冷綠的喜堂。一叢樹梢是燈花，一片清風是銀剪，一抹薄雲是窗紙，一道黑影是床幃。山給予我它允諾的一切，只是不肯讓我看那張臉，我入得越深，便連一絲都不可再尋見，她只引我走，向前走，翻過去，再向前。他又使泥濘牽絆我的腳步，枝葉遮蔽我的視線。我只在它身上前進，不知停歇。
我走過雲霧，我看見山峰。風聲泠泠，我伸手折古松的枝，聽著自己氣喘，山緘默無言。我走向它，像走向命運，走向終結。我俯瞰，環顧，在山巔佇立，我看見鋪陳的大地，整個奉在我面前，我看見燭火裏的新人，流轉的眼波被雲霧蒸洗。我看見自己在山頂，登上一座我看見的，我前往的，我與之結親的滄桑的山。片刻間，我便知道風的媒人沒有告知的代價，我在兇猛地發抖，山高不可攀的冰冷刺入骨髓，我站在山之上，山便壓在我之上，沈重如整世金戈鐵馬，萬人求而不得。他們只見光亮，見燦爛，見輝煌，正如山下的我，聽風聲引誘：山就在那裏。我用顫抖的手去掀開這騙徒，這暴君，這愛侶眼前的紗，揭開它隱匿的面容，所有佳木便彎腰折拜，燭火在它默然的眼中熄滅。我凝視它，我凝視它奉給我的一切。我托舉它，我登上它，而今它回望我，我俯瞰它，那臉龐極盡熟悉，極盡陌生。
我看見自己的臉凝望我。
我向四周遠眺，我看見我的眼我的嘴我的心我的手，都在山上，淹腫，青紫，凹陷。我向山下奔逃，我跌落，摔倒，聽見囈囈癡笑，我沖出雲霧，滾下神壇再暈倒。等我醒來，我擡頭——
我看見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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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這篇文章寫於本學期第二次月考結束，大約在十一月末十二月初那個時間段裏，我記不大清了，上學時候寫的。標題《翻過那座山》來自九下（上？）語文書某一單元的寫作練習，當然，這題目本身是要寫個積極向上戰勝挫折的故事，我只是借用而已。（雖然只有一千六百字但非要拖到今天才錄入電子版本）
至於表達內容，我寫的時候其實只有非常模糊的印象，是憑心寫的，並沒有明確指向性。寫的最爽的是超長那一段，連續押韻（skr），我媽說很像歌詞，我說我大概寫了首散文詩。（當然散文詩也不是我這麽寫的）
後來我自己想想，大概又只是因為月考沒考好的情緒波動吧。（第一次月考結束後我用完一疊便利貼寫了篇自我剖析，然後在桌罩｛透明塑料板｝底下放到了第二次月考）（事實證明這並沒有用）所以這座山最開始動筆時大概指的就是考試，以及考試名次。
後來我沒管住筆，寫到結親，寫到這座山就是我自己，意象就換了。山是人生路上的一種追求，登頂意味著成功，成功給人慷慨帶來更多好處，所以“你要為何憂懼山的慈悲”；人是不能滿足於一次成功，一種成功的，所以“我怕這座山我終究要翻過去”；我又不甘心看著別人先於我搶奪成功的贈禮，所以“不只是你能看見”，我便放棄踟躕，去爬山了。一般而言，在“爬山”的過程中，我們普遍把山當作敵人，挑戰，對立面。所以我安排我與山結親，我與山是愛人，我與山彼此試探，我在山的冷漠裏受傷，我揣測山的森嚴（每爬高一百米氣溫下降零點六度）。在獲取成功的同時，我們背負成功的重量——嫉恨，羨慕，期望，排擠。我認為自己學習好，並不僅是踩在其他同學之上，而是背負他們的重量，所以“我站在山之上，山便壓在我之上”。我還認為，取得成功的過程，就是戰勝和發掘自我的過程，更需要對自我的審視，所以“我看見自己的臉凝望著我”。
其實山代表的意象不能用“成功”概述，但我要是解釋起來，又得多寫一千字，還是成功簡單，我是個懶人。
以及一個小點，我以“它”稱呼山，但在攀登的途中，引導我的是“她”，阻礙我的是“他”。
是因為山就在那裏。——喬治·馬洛裏